北方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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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上帝神圣
(杨璟)

  ⒈童年

  老道口的大杂院原来叫“和平大院”。一年前被几辆喷着黑烟的推土机给铲成平地了。紧接着,有几栋大厦从废墟里冒了出来,一天天的长高。不久,这里就将变成商场,于是就会有麦当劳,漂亮女人,还有断了腿的乞丐。

  阿铁有时候下班,坐公交车路过老道口的时候,就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外看。想找回记忆里大杂院本来的样子。可是这记忆,却在一点一点的消退,今天少了一快砖头,明天少了一片瓦,变的残缺不全了。他是在想念那些漏雨的老房子,也是在想念自己在和平大院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还有那个叫小芸的女孩子。

  阿铁和小芸都是和平大院里长大的,两家就住对门。

  小芸比阿铁大一岁,小时候她长的比阿铁高,总是很神气的隔着窗户叫阿铁。阿铁过来,乖~快叫我姐姐。

  阿铁抿着嘴唇站在窗户下面,不敢看小芸的笑脸,他的脸憋的通红,就是不肯叫姐姐。你不是姐姐。他这一句话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

  小芸咯咯的笑了起来,我怎么不是姐姐了,我年纪比你大,个子比你高。你呀,是个小不点,只有这么一点点高。

  说着她很夸张的把手一比划,在阿铁的耳边“刷”的一下子,把阿铁吓了一跳。

  阿铁过了很久都记得那个黄昏的窘迫,几个小孩子一边跑一边嚷嚷,阿铁怕老婆哦,阿铁怕小芸哦……

  小芸从窗台上跳下来大声的回敬他们:“怕老婆怎么样,你们还没有呢。”

  阿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阿铁的爸爸是厂里的机修工,没事的时候喜欢歌酒,喝醉了撒酒疯的时候,阿铁就吓不敢回家,到小芸家里去躲着。

  小芸的爸爸是厂里人事科的小干事,典型带金丝边眼镜的小知识分子,说起话来文驺驺的。阿铁去小芸家里的时候,小芸爸妈都拿糖给他吃。

  你爸爸没有文化,是个大老粗。有一次小芸说。

  你为啥这样说我爸?

  是我爸爸说的,他说你爸爸没有用,就会喝醉了酒拿女人和孩子出气。

  阿铁没有吱声,以后爸爸喝醉了酒的时候,他就拿枕头堵住耳朵钻到床底下去,再也不去小芸家里了。

  小芸上小学的时候,参加了市少年宫的舞蹈班。

  那孩子特别聪明,又乖巧又有灵气。辅导班里的老师对她喜欢的不得了。

  那时候,每个星期天的早上,阿铁早早的起床,扒着窗户向外看,小芸穿着漂亮的黑色紧身衣,白色的舞鞋由妈妈领着去少年宫。院子里的阿姨都和小芸妈妈打招呼,呦,小芸真乖,又去学舞蹈呀,将来一定能当舞蹈家了。

  小芸告诉阿铁,舞蹈班里有一个叫何莉莉的女孩子,又娇气又霸道,脸上长着小雀斑,大家都不喜欢她。

  她们都喜欢我,老师特别喜欢我,她说我是最聪明的孩子。

  阿铁问小芸,为什么要去学跳舞呢?

  小芸优美的转了一个圈,我要做舞蹈家,你明白吗?有一天我站在舞台上,所有的人都为我鼓掌,我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妈妈,还有你。

  她微微的闭上了眼睛。

  两年以后,小芸她们要参加地区的文艺汇演,小芸认真的准备了半个月,每天都早早的起来练习,因为她是领舞,她要让大家看见她跳的最好。

  她叮嘱阿铁,你一定要去看呀,我是领舞。

  演出那天妈妈领阿铁去看,演出结束了,妈妈突然问阿铁,小芸呢?我怎么没有看见小芸?

  阿铁看见小芸了,她站在角落里跳舞,那个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领舞的不是她。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做作的女孩子。

  阿铁和小芸都不知道,何莉莉的妈妈是副市长。即使知道了,可能也不清楚,为什么副市长的女儿就一定要领舞。

  小芸在舞蹈班里一直跳的最好,可是她永远都没有机会领舞了。

  ⒉少年往事

  阿铁记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突然不和小芸说话了。

  小芸看见他也把头悄悄的低了下去。

  十四岁的时候,阿铁又发现自己已经比小芸高半个头了。

  那时候院子里有个叫虎子的后生,十八九岁,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在家里闲逛。

  虎子顶喜欢作弄阿铁,他叫阿铁小四眼,常常趁阿铁不注意就把他的眼镜给抢了下来,和几个哥们像传球一样抛来抛去,引阿铁转圈去抢。

  玩腻了就哄堂大笑,几个人一溜烟跑远了,阿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弯腰从地上捡眼镜,看见了小芸穿着舞蹈鞋的脚。

  “你就让他们这么耍你?”小芸气鼓鼓的,好象受委屈的是她。

  阿铁憨憨的一笑,这没有什么。

  窝囊……小芸丢了两个字,转身走了。

  空气里是折腾起来的灰尘,和阿铁张大的喘气的嘴巴。

  正月里一天,虎子在胡同口放炮仗。

  看见小芸来了,就把炮仗往她身上扔,小芸给吓哭了。

  阿铁从屋子听见小芸哭,飞一样的冲了出来,冲虎子大吼:“你快向小芸道歉!”

  虎子看了看阿铁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突然朝他吐了一口,怎么了小四眼,你要造反呀?

  两个人打起来了,阿铁和疯了一样,被打倒了又爬起来,眼镜碎了,衣服给撕开了,嘴里淌着血,还是不肯放手。

  虎子慌了,骂道,你小子他妈神经病,我找人收拾你。说着一溜烟跑了。

  小芸慌手慌脚的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白色的手帕,一边给阿铁擦嘴角的血,一边埋怨他:“你傻了你呀,阿铁。他打架那么狠,你还和他打?”

  阿铁看着沾上了血的白手帕,对不起小芸,弄脏了你的手帕。

  他摸到了小芸的手,温柔无骨,凉丝丝的。小芸下意识的把手缩回来,那手帕我不要了,送给你了。

  阿铁小心的把手帕折叠起来,放在上衣口袋了,不经意之间放在了贴近心脏的那一边。

  阿铁读市重点高中的时候,小芸在读市艺术学校。

  保送去艺术学院的名额只有一个,小芸是怎么也没有办法同何莉莉竞争了。她有点心灰意冷了。

  那时候是各种歌舞厅刚刚兴起的时候,小芸的妈妈有个同学叫田老板的,那时候经常去他们住的大杂院里。

  他说你去艺术学院干什么?就算当了全国知名的舞蹈家,赚的钱还是没有我多,是不是?人活着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乐呵么?就是要快乐呀,人呀,有了钱才能快乐。

  阿铁对小芸说,田老板这个人不地道。

  小芸不乐意了,人家怎么不地道了?别把自己那点卑鄙心理,往别人身上类比。

  又过了几天,小芸突然穿了一件很高档的旗袍,像个贵妇人一样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七大姑八大姨的都眼红她衣服漂亮,围着她夸个不停。

  小芸对阿铁说,去他的什么舞蹈家,我下海去了。

  ⒊恋爱

  小芸恋爱了,那时候阿铁读高二,整天钻在书本里面。

  小芸的初恋情人竟然是虎子。

  虎子骑着野狼摩托,在外面猫叫春一样扯着脖子喊小芸。

  小芸在屋里一下子蹦出来,搂着虎子的脖子就一个火辣辣的亲吻。

  阿铁在小房间里把耳朵塞上背单词,像小时候爸爸喝醉了撒酒疯的时候,他躲在床下面一样。

  阿铁对小芸说,你这样不好,邻居们都看着呢。

  不用你管,你算干什么的?小芸没有好脸色,你落伍了,书呆子。

  那时候小芸好象特别讨厌阿铁,她和虎子在胡同口接吻的时候,如果阿铁走过来,小芸就会在鼻子里哼着,吻的滋滋响。

  等阿铁走过去,又会大声叫他,喂看什么呢?小四眼?没有见过人家打奔呀?

  阿铁快步的走,他希望自己比风走的还快,好听不见那刺耳的哈哈笑声。

  小芸从艺术学校跑出来,就去田老板的舞厅里跳舞。

  她又漂亮又野性,几年的刻苦训练,使得她的舞姿把那些装模装样的妖冶的小姐一下子就比下去了,她甚至和着摇滚乐跳芭蕾,像风车一样的转。

  她让田老板的生意火暴了,据说连市里面的一些“大人物”也来捧小芸的场子。

  小芸对阿铁说。副市长的女儿又怎么样?她现在有我潇洒吗?她何莉莉永远只配做一个平庸的女人,生孩子,变黄脸婆。

  阿铁上高三那一年,虎子在菜市场失手把一个乡下老汉给打死了,当时小芸也在场。

  小芸说,虎子他力气大,也不知道那老头怎么这么不经打。虎子的靴子是包了铁皮的,一脚就把老头的脖子给踢断了。

  虎子领着小芸跑路,说是要跑到俄罗斯去。还没有跑到辽阳,就被公安给抓去了,他死命的抓着小芸不放,公安要把他们分开的时候,他突然一张口咬掉了小芸一小片耳朵。

  虎子被枪毙那一天,小芸也没有哭,她拉着阿铁的手去逛商场。

  花了几千块,买了那么多没有用的东西。

  晚上她和阿铁坐在沙发上看无聊的肥皂剧,笑的前仰后合。电视剧放完的时候,她突然搂着阿铁的脖子哭了。

  怎么了小芸?阿铁不知道怎么办。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小芸呜咽着。

  阿铁吻她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

  ⒋白夜

  小芸和阿铁过了一夜以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不久,阿铁到南方读大学去了,他给小芸写信,小芸看也不看就用打火机给烧了,然后用来点香烟。

  阿铁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小芸的音信,他也不写信了,和所有的大学生一样,喝酒,追女孩子,只是他从来也不跳舞。

  他说跳舞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比上帝神圣。

  小芸做了田老板的情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他的第几个情人。

  她为他堕了几次胎,每一次,田老板都塞给她不少的钱。

  她用这些钱买衣服,她的衣柜给塞满了,她就再买一个衣柜。

  在衣柜的角落里,有一套半大孩子穿的黑色紧身衣,和一双白色的小舞蹈鞋。几年前的一个上午,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子,穿着这身衣服,牵着妈妈的手,第一次走进少年宫的大门。

  田老板开始抱怨小芸,跳来跳去就那么两下子,芭蕾再高雅,看多了也腻歪呀。你就不能来点别的。

  那天晚上,小芸在舞曲到了高潮的时候开始脱衣服,她把衣服向人群里高高的甩过去,看男人们疯了一样的去抢,女人们尖叫起来。

  她让整个世界都疯狂了。

  田老板说好,就这样,再多脱一点都没有关系,我们要赚大钱了,小芸你真行。

  小芸看着他的脸,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他妈的是个流氓。

  好景不常在,不久,田老板的后台因为贪污给扯了职,他的场子也给查封了。

  田老板想出一个新主意,他和小芸领了几个女孩子,到乡下、城乡结合部去“慰问演出”。

  他总是说,我这种人,就是被人砍死,被枪毙了,也不会穷死。

  2001年10月1日,距离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又过了几年,小芸已经没有办法再跳芭蕾了。

  她早上起来拼命的补妆也掩盖不了眼角的鱼尾纹,这让她有一点生气。

  田老板突然兴冲冲的回来:“快点,小芸。今天老道口的商场开业,人家请咱们去演出,那才叫阔气,给的钱够咱们去乡下跳半年的。”

  我不去,要跳,你自己去跳,脱光了也不关我的事。

  田老板火大了,跳起来给了小芸一个耳光,你以为你是谁?那是当年那个小姑娘,大家都喜欢看你?你想造反是不是?你现在能做什么?没有我给你饭吃,你做鸡都老了。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小女孩对小男孩说:“我要当舞蹈家,所有的人都为我鼓掌。”

  小芸委屈的开始哭,哭了一个上午也收不住。几个姐妹过来劝她,她自己想了半天,还是换上演出服装去老道口跳舞去了。

  那里以前叫“和平大院”。

  2001年10月1日,孩子发烧了,阿铁接了电话就匆匆的从同学会上往家里赶。

  路过老道口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一个像小芸的女子,领着几个女孩子,在临时舞台上穿比基尼跳舞,台下一大群民工在吹口哨起哄。

  他用手扶了一下眼镜,想看的清楚一点。

  公交车很快的开过去了,只是在他的眼前留下一片霓虹灯的彩色光芒,他没有来的及看清楚。

  他傻笑一下,那不是小芸,她跳舞的样子美丽极了,不会是这个样子。

  孩子到了晚上烧褪了。开始有了精神。跑到阿铁桌子里乱翻,翻出了一条泛黄的旧手帕。

  “爸爸,”他抬起纯真的眼睛,“手帕”。他年纪还小,只能说这么简单的文字。

  阿铁看了这条旧手帕,恍惚了一下。

  几年前的一个上午,一个女孩子用它擦去自己嘴边的血渍。他记得她手指的温度,柔软无骨,凉丝丝的。

  他似乎听到她的声音在耳朵旁边回荡:“你真是个傻瓜……”

  他把孩子抱起来,不管孩子是不是能听懂。

  他说,孩子,跳舞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比上帝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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