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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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死在一颗子弹的左轮枪下
(黯然浪子)

  谁都不会幸存,注定孤独收场。

  1、

  我有过两次迷路的经历。

  一次是在我四岁的时候,我在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群里,屁颠屁颠的追马克,马克显得有点兴奋,跑来跑去,我追出了一身汗,这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我觉得我应该回家,但马克跑丢了。我发现周围熟悉而又陌生,每一栋大楼都像我们家,原地转了几圈之后,不知道该走向哪一栋,我像被嵌在一只高高铁桶的底部,寒冷,恐惧,伸手,触摸不到一丝温暖。我不知羞耻地哭了起来,声音甚为嘹亮,并且还流了泪,很快地我周围聚集了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好象在议论我是谁家的孩子,又好象在商量将我如何处理,正当一位满面都是痘痘的阿姨伸出手来拉我的时候,我听见了铃铛声,马克来了。它一溜小跑过来,舔我的手,不停地摇着它的尾巴。马克在前面走的很慢,我耷拉着鼻涕跟着马克回家,马克不停地叫(实际上它在呜咽),我听着悬在马克脖子上铃铛的响声,第一次无师自通地哼着一首无调的曲子。

  你爷爷死了。

  所有我在路上遇到的人都这样对我说。死是什么东西?我傻乎乎地问马克,马克发出“呜呜”的声音,不说话,我看见它眼睛湿湿的。

  你爷爷死了。我妈说。

  我看见被我称之爷爷的人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我拉拉他的手,没什么温度,僵硬。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以后没有故事听了。

  昨天晚上,我第二次迷了路,我提着10块钱的鱼香肉丝和两盒米饭,在顺弛桥下跟到我家的路背道而驰。被马路牙子绊了一趔趄,才发现自己犯了低级错误。回到起点我又重走,我以灯火通明的向阳屯为参照物终于回到了我自己的床。

  我躺在床上,觉得可笑,我对橘子说了这件事,她在电话那边笑的像即将下蛋的母鸡,笑完了后,跟我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我感觉没意思,挂了电话,倒头睡去。

  我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电话铃声大作。是保姆打过来的。

  你妹妹死了。

  米芙用浴室镜子上的玻璃割断了腕部动脉。白色的睡衣上面有点点滴滴的红镶嵌,像一副抽象作品,她蜷在地板上,闭着眼睛,嘴角上翘,她离开的任性而无所忌惮,在绽放艳丽时枯萎。那块被利用过的玻璃躺在米芙的掌心,三角形,锋利的边缘,耀着寒光,死亡和疼痛。

  2、

  顾彤彤是我一篇小说里面的人物,小说的题目叫《谁死在一颗子弹的左轮枪下》,第三人称,主人公叫顾良。我给顾良安排了一个妹妹,她就是顾彤彤。顾彤彤朝气蓬勃,活泼可爱,不识愁滋味,所以她应该长成这个样子:扎两个辫子,分垂脸侧,脸上有几粒调皮的雀斑,但并不碍观瞻,眼睛大大的,尤其是说谎的时候眨呀眨的,有些动人,总穿一些奇奇怪怪的衣服或者童装,跟传统跟长大过不去,归根结底她长的不丑甚至比较漂亮。

  顾彤彤的男友在小说里已经出现了,他叫杜成。我把他描摹的像大庆。因为大庆给人的感觉是个好男人。

  米芙长的漂亮没有人可以否认,但她好象还未尝到爱情的甜蜜,就急着赶去了天堂。

  传说自杀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

  米芙在我六岁的时候来到我们家,那还是在她呱呱坠地不久,在我的印象当中,她很少哭,她把我玩过的每一样旧玩具饶有兴趣拿在手里玩了一遍之后,就乖乖地坐在床上,眨着两眼盯着窗外,手臂舞动,嘴里“咿咿唔晤”的叫。通常在这时,我的继母,也就是米芙的母亲会把她抱在怀里,亲她的脸蛋,说,我的小芙想长大了。

  我意识到米芙长大了是在一个夏天,米芙的周围坐着一堆孩子,他们吱吱喳喳地叫着米阿姨,米阿姨,像一群麻雀。这个时候的米芙快乐,温暖,在那些孩子最天真的微笑里,她如愿以偿了。

  米芙终于成为了她理想中的一个幼儿教师。

  米芙的单一纯洁无忧的生活结束在两年后的秋天。那几天我屋外的树上经常落着一只黑漆漆的乌鸦,它在黄昏的时候放肆地叫着,人们的心在它预示着不祥的叫声里七上八下。终于在梦里我又一次地在奔跑逃命,整个天地是令人窒息的红色,四处是缠绕错结面目狰狞的植物,我不时地回头,两条腿漫无目的却不遗余力,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我到达了那个救命的悬崖,我不假思索地纵身跃下,在失重的状态下我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跑了。

  醒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皮肤向外排泄汗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最终在惶恐中,我得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它就像是一块石头砸在我的脚面,我吃惊地跳了起来。我赶去看米芙,她已经认不出我来,她缩在角落里,眼神迷茫空洞,她时不时舞动着右手神经质地敲打。

  园长是一位更年期的妇女,她在我背后叹着气,脸上写满怜爱惋惜。

  园长说,她从前天开始变得不正常,一直没有笑过,她对孩子也是不管不问,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就在今天她突然动手把两个顽皮的孩子打了,然后就现在这个样子了……

  为什么?

  不知道,她对孩子们一向积极负责,孩子们也喜欢她,两年来都被评为优秀工作者,可现在……太不可思议了。

  胸卡上是一张慈祥的脸,并且显示此人姓赵,我们的赵医生摇了摇头,抑郁症,诊断决绝,掷地有声。我们对这个结果没什么反映,赵医生是我们看的第十三个医生,他们似乎都串通好了,给出的都是一个结果。我照旧拎了一袋子药,拉着米芙的手,上车,回家,吃药和祈祷。

  这年,米芙24岁,身材高挑,留有长发,化淡妆,穿裙子,没有不良嗜好,不过开始坠入沉默。她乖乖地吃药,乖乖地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右手食指不停地在枕头上敲着,她望着窗外,窗外没来由的阳光灿烂。

  我给米芙梳头,梳子和头发摩擦的声音像泪滑过脸庞。

  病一定会好的,一定要坚强,你知不知道坚强是什么?

  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过你一定要忘记。

  你好久都没有笑过,好多人都想看你笑。

  其实你的声音很好听,你应该说几句话或唱一首歌。

  你一定听的见我在说什么,听的见你就眨一下眼。

  我会经常过来看你。

  我请了个人照顾你。

  别哭,你小时候很少哭的,明天保姆会过来,你叫她小唐就可以了。她人很好。

  3、

  那个处于更年期的园长姓方,方园长通知我说,全园要为米芙开个追悼会。我说,谢谢。追悼会在幼儿园的小礼堂里举行,来的人很多,有米芙的同事,她班里的孩子,还有一些家长。很意外地,我看见了大庆,而且他看起来非常伤感。我问大庆,你……?大庆一指被他拉着手的孩子,米芙是我女儿的老师。

  你没跟我说过。

  你也没有跟我说过你有个妹妹叫米芙。

  我不知道一般追悼会的程序是怎样的,米芙的追悼会有点乱。首先是方园长对着大家抑扬顿挫深情悲伤地介绍了米芙的生平,总结了米芙为整个幼儿园做出的贡献。讲到最后,她声泪俱下,此时,全场哀乐响起,一些孩子想到米阿姨的好处来,号啕大哭,并且把事先准备好的鲜花放在米芙大幅黑白照片下面。接着是一个孩子代表和一个家长代表分别神情黯然的发了言,几句大同小异的怀念与褒扬之词。最大的分别是孩子的口齿不清,而家长叙述流利。最后按照方园长的意思,我到台上表示了对到会的所有人表达了谢意,同时也感谢了幼儿园领导对米芙的关爱。方园长握了我的手,又拍我的肩,说,节哀。

  节哀。大庆说。

  你好象比我还难过。

  虽然她不是我女儿的老师,但接我女儿时,我经常看见她,她是个不错的女孩。

  我们同父异母,她跟她母亲姓。

  大庆没什么话说,他在耐心地逗他的女儿。

  你女儿叫什么?

  宋晓晓。

  挺可爱的。

  很淘气,不打扰你了,陪你的人来了。

  宋晓晓吮着一根棒棒糖,他爸抱起她的时候,糖从她手中掉到他爸的衣服上,之后又跌到地上,粘上了一层泥。

  我转头,就看到了橘子,她走进小礼堂,放下了手里的花又走出来,径直走到我的跟前。我看见她的手抬起来想摸我的脸,但在中途却折回。

  现在能让你心情好一点的事情,我都会去做。

  我没事,我不会自杀。

  对于米芙,算是一种解脱。

  我知道,我看到她笑了,一直在笑。

  过几天我要走了。

  我就不理解了,在中国活着有什么不好,你今年都二十六了,去英国,念一年语言,三年大学,你想想,那时你多大了,三十,三十岁的女人能干什么,你知道吗?结婚生孩子,相夫教子。事业?那都是狗屁。就算成富婆了又怎么样?那就是你的人生目标了?你什么都拥有了?你就满足了?然后再嫁一成功人士或养一小白脸?再说了,你熬不熬的成富婆还不一定呢……

  我们为什么在一起老吵架?

  我没想跟你吵,我只是就事论事。

  我今天不想吵架,我想去你那儿。

  好。

  我想跟你睡觉。

  窗外开始下今年秋天的第一场雨,雨挟着寒意噼里啪啦地敲击着大地,在黑暗里显得声势浩大,摧枯拉朽。我看见生命隐于地下,等待轮回。

  橘子在我的床上翻来翻去,毫无睡意。

  苏北,你说现在英国是不是也在下雨?英国人晚上都干什么?如果,万一,有英国人喜欢我怎么办?我嫁给英国人怎么样?苏北,苏北,你说话啊。

  我扭亮床头的灯,撩开盖在橘子身上的被子,她惊叫了一声,同时蜷起了赤裸的身体,苏北,你有病啊。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你要是再白话什么鸟英国,我让你到街上裸奔,你信吗?

  橘子不再提英国了,但依旧说个不停,苏北,我今天是来跟你睡觉的。

  那你说什么废话,要是睡不着,我这有安眠药。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白痴了?

  一向如此。

  去你妈的。

  橘子转过身,不说话了。

  过了几分钟,她又靠过来,开始摸我,从我的脸开始,一直向下,并且嘴里念叨。

  老城墙。

  飞机场。

  大平原。

  王八蛋。

  4、

  我爷爷死后的第三个月,一群胳膊带着红箍的人,凶神恶煞似地冲进我们家,他们翻箱倒柜,甚至按倒我的父亲,揪着我母亲的头发嚷嚷什么证据,赃物,反动。

  我的母亲只是个教师。

  后来我知道,来的这些人都是我母亲的学生。

  他们第二次来的时候,呼喊着口号,异常的响亮,他们带走了我的母亲,而且对我的父亲拳脚相加,让他好好反思,与反革命份子划清界限。

  我的母亲不久就死了,面目狰狞地死了,她吞了两包耗子药,自杀,他们说是畏罪自杀。

  我的父亲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过了很久才出来,他出来之后摸着我的脑袋问,苏北,你是不是饿了?我点了点头,这时,我父亲的眼圈是黑的,而头发开始泛白。然后,我父亲开始做饭,他做的菜很咸,我尝出了坚强的滋味。

  我继续吃我父亲做的饭,究竟过了多久,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坚硬如铁。那一天,是我六岁的第二天,我们家来了个阿姨,我父亲对我说,苏北,这是你米阿姨。于是我就说米阿姨好。米阿姨蹲下,替我擦擦鼻涕,仰头对我父亲说,这孩子真乖,叫苏北是吧?我父亲说,对,刚过六岁生日。米阿姨笑了,笑容灿烂甜蜜,还夹杂一丁点羞涩,像隔壁新婚的二丫头脸上的笑。我立刻觉得我父亲和她之间的关系有点不同寻常。

  不久后的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没有错误。我父亲和米阿姨领回一个红本儿,上面的字我不认识。我父亲跟我商量,至少我认为那是商量的口气,他说,苏北,米阿姨对你好不好?我说,好,她做的饭跟我妈做的一样好吃。

  那以后别叫米阿姨了,好不好?

  我傻傻的问,那叫什么?

  嗯,叫妈妈好不好?

  妈妈已经死了。

  我父亲一脸沮丧,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地上的玩具枪拾起来,搁到我手里。

  我一直没叫米阿姨为妈妈,可这并不妨碍她住进我们家,而且她还带来一个孩子,女的,她很小,才两个月大,就是她叫米芙。

  我和米阿姨之间并没有闹什么矛盾,因为她做的饭很对我的胃口,而且她慈眉善目,有一个好脾气,很懂得关心我,她越来越像我的母亲,但我还是称呼她为阿姨,从始至终。

  5、

  顾良的爱情生活支离破碎,他谈过好多次恋爱,但时间大都很短暂,总是局限于两个情人节之间,也就是说,从来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恋人陪他过情人节。

  顾良身体健康,心理健全,无生理缺陷,除了有点瘦之外,他看上去非常完美。可最要命的是他无职业,往好了说,他是搞文学的,靠一枝笔吃饭。

  这个年代的文学青年并不为广大女性们所青睐,因为他们大多是穷鬼,骗子,神经病,或者存在虐待和同性恋倾向。总之,他们给女性留下的是一种另类,疯狂,肮脏,危险的不良印象。顾良就这么想。他很想证明给所有人看,他自己不属于这一类,他很正常,他不是伪文学青年,可没人给他这个机会,人们就把他定了性,他挣扎但翻不了身。顾良无辜而且无奈。

  顾良已经被搁浅到大龄青年这个位置了。

  顾良应该有大庆那样的生活。

  我一直很羡慕大庆。

  大庆成家立业了,有贤妻,有爱女,丰富圆满,美好无瑕。

  大庆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一个不错的职业,他朝九晚五,下班之后接孩子回家,三口之家共享天伦之乐。他爱人经营一家化妆品店,她把生意做的蒸蒸日上的同时,当然没忘了努力使自己的模样停留在新婚那一天。如今她成绩斐然,效果显著,每次走过门前那条街道,她都能从男人的眼睛里得到自己还年轻的证明。她很骄傲,当然,大庆也是满意的。

  那么宋大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我们从宋大庆经常紧凑在一起的眉毛可以推测答案是肯定的。

  宋大庆说,苏北,你羡慕我什么?有老婆,有孩子?狗屁编辑?你喜欢,你也可以有。我每天按时起床,上班,下班,接孩子,哄孩子,陪老婆睡觉,转天又是如此,就这样的规规矩矩地等死,有劲么?换了是你,你不烦我叫你爷爷。

  宋大庆同志,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福?什么福?发福还差不多。啊?你看看我,头发见少,褶子见多,肚子也出来了,这副德行,跟三孙子似的,这都是中国传统给闹的,让生活给逼的,人为什么累死累活的要弄个家庭?自个儿舒舒服服活着多潇洒,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你他妈黄金时期,纯粹一王老五在这怨天尤人,不识好歹,活着,有一年算一年,就应该享受生活,随心所欲,你懂吗?苏北!

  酒精的作用之下,宋大庆对我语重心长,循循善诱,他在叫嚣抱怨完这一通之后,又沉入静寂,做回一个好好男人。他后来甚至不承认他有这番慷慨陈词。

  我羡慕什么?

  我二十九,单身。

  顾良要有一场爱情,我这样认为。而且要轰轰烈烈一些。

  这场遭遇是这样开始的。

  时间:2002年2月14日

  地点:女士餐吧外。

  天气晴,凉。

  顾良浑身上下修饰的非常得体,手里捧一束玫瑰,十一朵。

  他来回踱着步,不时的朝路口张望,显得很着急。

  六点左右,顾良的电话响了,他接听。

  喂,你好。

  哦,陈玫啊,你在哪儿呢?怎么还没到?

  你不来了?!出什么事了?

  跟谁?你再说一遍。

  李宾?你怎么跟他在一块呢?

  你什么意思?分手?今天情人节,你跟我说分手?

  不合适?没有共同语言?

  凭咱两这些日子的交情你就不能给我一句实话?什么不是,算了,算了,不就是李宾有俩臭钱嘛,你给我滚,以后别让我见到你。

  顾良关了电话,他骂了句脏话,又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然后,郁闷地坐在台阶上抽烟。

  这时候,一辆黑色奔驰停在女士餐吧外的停车坪上,司机是一男的,副驾驶的位置坐着一个女人。从顾良这个角度望去,两个人都落在他的视线之内。他看见两个人开始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争吵,似乎很激烈,争吵过后,两人沉默。

  顾良掐了烟,拿起那束玫瑰,走过去敲了敲奔驰的车窗,车窗摇了下来,从里面探出一张红扑扑的男人的脸,顾良讨厌这张脸,特别是这张脸的主人还开着一辆奔驰。他把那束花扔进车里就大步流星离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顾良一定会认为很富有戏剧性。他满腹惆怅往街对面的酒吧走,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女人的喊叫,大力关车门的声音,而后皮鞋“嗒嗒”急促地磕着水泥地面,再后来他的鼻孔里涌进一股清香,顾良转身,就看见了张凝。

  张凝手里捧着玫瑰,不多不少十一朵。

  她对顾良说,你的花很好,谢谢。

  顾良不耐烦地看着她,声音里甚至还透着些许委屈,说,你闹什么?你应该好好呆在车里,听他的话,是人都能看出来他有钱,女人都他妈爱钱如命。你不喜欢?操,装什么清高?

  去你妈的,你以为只有你被有钱人耍了?就你别扭?有钱人都是傻逼,钱越多越变态!

  顾良看见面前这个女人喘着粗气,胸脯起伏,像只愤怒中的豹子。

  他突然笑了,他为有一个异性也遭到感情迫害跟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同一个立场上而欣慰。世上毕竟还有可爱的女人。顾良想到这一点,陈玫给他留下的阴霾就被一扫而光了。他对眼前这个后来在床上知道叫张凝的女人产生了兴趣,于是他的心情就变得愉快起来。

  顾良说,我请你喝酒。

  张凝反对,说,我请你。

  顾良坚持,你成全我做一回绅士,我请。

  张凝眨了眨眼,说,谁口袋里钱多谁请。

  顾良就真的掏出了钱包,认真的数了数说,现金六百七十二块八,还有一张卡,加起来一共五千多块。

  张凝从她红色风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说,我比你多。

  顾良接过那张纸,发现那是一张支票,他看了一眼上面的金额数目,一个阿拉伯数字3后面跟了五个零,三十万。顾良吃惊地张大了嘴,那嘴的形状就像个零。

  6、

  我经常在电视,尤其在枪战电影里看到这样的镜头。两个人,绝大多数是两个男人,或有什么深仇大恨,或比较谁更不怕死,或决定某个女人属于谁,对坐,中间放一把左轮枪,只留一颗子弹,然后,两人轮流把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抠动扳机。最终,有一人在一声闷响中把自己结束,那一瞬,血如烟花迸散开来。

  赵小星,女,26岁,未婚,文员。我叫她橘子。

  我叫她橘子,一个原因是她很爱吃橘子。另一个原因是由于她的胸部。

  当然在我还未发现她上述两个特点之前,我一直叫她赵小星。

  任何一场爱情,没有一个好下场。灰飞烟灭,支离破碎,两败俱伤。爱情就是操蛋。赵小星说这些话的时候,脑筋还是清醒的。

  我说,那为操蛋的爱情干一杯。

  杯子撞到一起,清脆的响声,我们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我告诉你啊,苏北,千万别爱上什么人。

  你放心,至今还没什么人肯让我爱一爱,大多是跟我睡一觉就跑没影儿了。

  呵呵,别盯着我,盯着我也没用,我不会让爱你的。

  看你这模样,一定在为谁死去活来吧?

  哈,你看出来了,别说,你们这些操蛋文人眼就是毒。

  赵小星喝高了,因为我顶多算个文学爱好者,不是什么操蛋文人,而且我的眼也不毒,反而近视。

  赵小星说,我男朋友前阵子可有名哪,各大报纸都有报道,还上过电视,说出来你肯定也知道,不过现在在牢里呢,无期徒刑,他妈的活该,跟人家抢女人,把人给捅了。

  又一杯见底,赵小星抹了抹嘴,接着说,这年头,钱还真什么都能买到,苏北你说是不是,他不死,全仰仗他老爸的钱包。丫的就该死,吃着碗里的还盯着锅里的,把我当猴耍,我也是人,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名优秀的女性公民。

  赵小星此时的表情很丰富,好象是哭,又像笑,又仿佛在发怒,还表现出几分悔恨。

  我说,就这遭遇,还让你要死要活的?失恋了怎么样?全世界有五十多亿人口,至少有二十亿个男人,知道二十亿是多少吗?看你这样就知道你不知道,全世界的男人又没死绝,中国的男人还大有人在,你有什么好悲观的?一个男人不要你了,还有他妈的二十亿哪!

  我拉她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脸,说,我带你去看一个人,你就知道在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活的更不容易的,你看一下生活中没有阳光,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我带赵小星去看的人是米芙。

  保姆小唐给我们开了门,米芙坐在地上抱着一只玩具熊,绝对的安静,与世隔绝,就像她三四岁时的场景。她右手的指头敲着熊的脑袋,她还是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

  我对赵小星说,你看看她,她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她才多大,24,你跟她比比,你那点破事算什么?

  我转身走出门去抽烟,我不能把所有烦心的东西从我身体里掏出来付之一炬,人总要被控制和影响,一直到绝望或死亡。

  过了一会儿,赵小星也出来了,她红着眼圈,说,她好可怜。

  你比她还可怜吗?

  赵小星摇摇头。

  我说,所以,你别老认为生活对你不公平,怎么着你了,对谁抱怨都没用。活得塌塌实实的,有吃有穿,无病无灾,这就是幸福。

  7、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那曾经有过吗?

  当然有,而且还不少。

  为什么分手?

  她们认为我做情人比做男友更称职。

  哈,感情批发。

  奔驰王子难道是你的初恋?

  我呸,奔驰王子,就他那德性,你还真把他当成个人物了。

  在那辆车跟前,我还真掩饰不住我那点嫉妒心。

  他开辆奔驰就把你给唬住了,你以为他真是个成功人士?

  哦?难道还别有内情?

  如果你傍上一个富婆,你照样能有奔驰,豪华别墅,一群你说向东她不敢向西的佣人。

  我操,丫给全世界男人丢脸。

  这三十万是分手费,从此之后,我们就两清,各走各路,这种男人,真他妈的。

  抱怨没用,你该找把刀阉了他。

  少说风凉话,我不抱怨,我诅咒他。

  诅咒他两个星期内阳痿。

  不,让他得爱滋。

  好,为丫得爱滋,生大疮,咱如愿以偿,干一杯。

  顾良和张凝将两个杯子碰了一下,红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摇晃,然后被倒进嘴里,顺着喉咙向下。酒吧里飘着一首歌,顾良记得叫什么《Quizas Quizas Quizas》,一美国黑人唱的,颇有忧郁色彩的爵士音乐。

  张凝又把那张支票掏了出来,把手举高,在这个空间不是很大的酒吧里大喊了一声,我他妈也有钱了!随后,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

  接下来发生的是顾良和张凝在酒精的作用与刺激下,狼狈的走出酒吧,他们拦了一辆出租,顾良问张凝,你家住哪儿?张凝说,挺远的……如果你想跟我睡觉的话,就别去我家,我老爸爸老妈跟我一块住。顾良说,为什么是我想跟你睡觉?而不是你想跟我睡觉?张凝说,你没听见我说如果吗?你怎么学中文的?这是假设。顾良说,你这个假设有问题,带有一定的暗示,而这个暗示说明你想跟我睡觉。张凝说,你有毛病啊你,谁想跟你睡觉?这时,司机不耐烦了,说,两位到底走不走啊?讨论好了没有?顾良和张凝同时说,走。

  顾良对司机说了个地方,那是他自己的住处。

  两人进了顾良的家,灯也不开,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爬上了顾良那张双人床,床吱呀响了几声,然后被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淹没。

  我现在是不是也算个富婆了?张凝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她又想起了那张30万的支票。

  就算富婆行列中一小字辈的。顾良在抽烟。

  那……你想不想傍我?

  想的要命,就怕被无情的拒绝,那我这张脸就没处搁了。

  如果你不反对,那我就当真咯。

  求之不得,你想啊,讨你这样一个老婆少奋斗多少年哪。

  好,那我们哪天去登记?

  哦?顾良把烟掐了,你想的这么远?不培养一下感情?万一婚后我寻花问柳,从一而终的立场不坚定怎么办?

  我早就看透了你的心肝肺肾,你生的一小胆儿,怕事儿,有色心有色能力就是没色胆。

  我没觉得我胆子小,我都敢跟你睡觉,还有什么不敢的吗?

  如果我不想跟你睡觉,你一厢情愿能奈我何?

  你刚才不是说你不想跟我睡觉吗?

  我……我,我压根儿就没想跟你睡觉,哦,对,我要告你强奸。

  好啊,欢迎,我叫顾良,你叫什么?

  张凝。

  多大?

  二十七。

  职业?

  银行职员。

  交代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

  废话,作风问题。

  ……去你妈的,你才是被告。

  8、

  苏北,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好象是。所以……我们到此为止吧。赵小星说。

  时间:2月10日,情人节前。

  地点:在我的凌乱的床上。

  事件:我和赵小星就“到此为止”了。

  我不知道赵小星说的到此为止在怎样的一个概念,老死不相往来?分手的同义词?从此以后只是普通朋友,不能再和她睡觉?而那在这之前,我们又是什么关系?普通朋友?可我们在一起睡觉。恋爱关系?可谁也没对谁说爱,谁也没承认自己是对方的男朋友或女朋友。赤裸裸的性关系?至少我觉得这答案牵强。

  就现在的情形来看,我和赵小星并没有“到此为止”,我们还保持着联系,我们还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拥抱,接吻。当然,还偶尔睡觉。

  我们没有逃避躲闪,曲意逢迎,矫情做作,横眉冷对,死去活来。一切都顺其自然,就好象过了今天是明天,太阳落了月亮升起一样。赵小星没有再提及关于“到此为止”的事。

  但是,问题还是出现了,赵小星要远渡重洋去英国。她那么的执着,如同肯定自己的性别。

  苏北,我一定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他爱我,但我不爱他,也不讨厌他。我不能让任何一个人靠近我,那样太累,还会有太多变故,太多麻烦,我心理承受不了的,你明白吗?苏北,你离我太近了,几乎不存在距离。我得找个地方忘了你,越远越好,然后再找个男人,一个跟你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男人。临行的赵小星用手指在我的掌心不停地画着圈,口中念念有词,我一定会找到这样一个男人,我以后就不会再受伤了,苏北,我是不是很自私?你可以骂我,也可以打我,你怎么样都可以,就是别让我留下,否则我会死的。爱情真的没有好结果,爱情就是操蛋。

  我没有去送赵小星,她拒绝任何人送她,包括她的父母。我一直在仰望着天空,天蓝蓝的凝聚了太多的秘密和忧伤而显得深不可测,我听到飞机的轰鸣,划过天际,赵小星就这样掠过我的头顶,淡出我的视线,在天空写满再见,画上句号,然后签上名字。真的到此为止了,老死不相往来。

  爱情,任何形容词都不能修饰这个词或这两个字。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爱和生活的方式。

  这像走路。

  有人喜欢攀山越岭,有人乐于锦衣夜行,有人走金光大道,有人过羊肠独木。

  9、

  顾彤彤对她哥顾良说,哥,我想让咱爸咱妈看看杜成。顾良问,杜成?杜成是谁?顾彤彤说,我男朋友啊。顾良吃了一惊,随后又觉得很正常,毕竟顾彤彤也二十多岁了,谈恋爱无可厚非,她不再是小孩子,不能拿早恋有若干种危害来教育她了。

  顾良这时才发觉她妹妹变了。顾彤彤不再扎辫子,她把头发披散在脑后,她的发质很好,像一匹黑色的缎子。她开始用化妆品,时常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并且笑容灿烂。一切迹象表明,顾彤彤处于恋爱的状态下。

  顾良不无关心地对顾彤彤说,你得先让我见见他,看他是否配得上我们的小公主。

  顾彤彤甩甩头发,骄傲地说,他一定能让你满意。

  顾良在张凝这个军师陪同下,短时间内跟顾彤彤的男友杜成接触了几次,这几次的活动内容包括,在上岛喝了一次茶,在乐园玩了一整天,上海七日游。于是,顾良和张凝对这个男人的了解是这样的,26岁,白净,高个儿,略微有点瘦,文质彬彬,历史系毕业,在博物馆工作,无不良嗜好,不抽烟,喝酒适量,有车,有房,有爱心,甚至还有点钱。看上去,挺完美,郎才女貌,挺般配。

  张凝说,我觉得这男的不错。

  顾良说,有一点不好。

  张凝问,哪一点不好?

  顾良说,这人好象没有任何缺点,这是个大问题。

  张凝说,你是不是觉得世上就没有比你好的男人?

  顾良反驳,不是,我老觉得挺别扭。

  张凝说,得了吧,那是你的嫉妒心又在作祟。

  对杜成的评价,二人各持己见,争辩未果,遂转移了话题。

  顾良,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

  随时。

  你用心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废话,这是人生大事。

  那你有计划了没有,你还有日子可等吗?你已经三十,我也二十七了,你一定要到我们脸上有褶子了才进洞房吗?

  对,我三十,人家说,三十而立,我立什么了?我他妈就会摆弄些垃圾文字,你真心诚意想嫁给我这个三十岁还一无是处的男人?不后悔?心甘情愿?风雨同舟?不离不弃?应该是我问你,你究竟考虑好了没有?!

  张凝楞了楞,神情接着黯淡下去,她倒在顾良怀里,说,我下定决心,不想等也不想挑了,就是你了,就算你明天睡天桥,我也跟你一起。

  顾良握住张凝的手,就像革命同志突出敌人的封锁包围胜利见面一样亲切热烈而激动。他说,好,我们明天就去登记。

  顾良的父母在自己家的餐桌上见到了杜成这个年轻人,从老两口微笑的表情来看,他们对他是满意的。老两口在和他谈话的过程当中,不断地对视点头,顾良仿佛听见他们在说,这个将来的女婿不错,这事就这么定了。

  于是很快地,交往了三年多的杜成和顾彤彤也准备结婚了。

  幸福在中秋时节滋长蔓延,爬上了每个人的脸。

  顾良还是感觉不怎么对劲,是婚姻让自己心里忐忑?还是……

  10、

  宋大庆看到这里说,要出事儿。

  我说,你嗅觉还是挺灵敏的。

  宋大庆咳嗽了两声说,你小子在告诉我出什么事儿之前能不能把烟灭了?

  我猛地嘬了两口烟,吐了烟圈,对他说,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宋大庆纳闷地说,这是你编的故事,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想让它出什么事儿就出什么事儿?

  我摆了摆手,说,有些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非人力所能遏止,无论你怎么安排怎么避免。

  你这话让我想起燕十三的刀。大庆摇下车窗,不无调侃地说。

  使刀和使笔有什么区别,一样会鬼使神差,走火入魔,一发而不可收。

  大庆皱着眉头说,好象有几分道理。

  你说世上有完人吗?

  没有,没见过。

  我把烟头扔出车外说,……赵小星去英国了。

  我操,那你不拦着点?

  她去意已决,我做什么都白搭。

  还得怪你不努力。怨不得别人。

  你以为凡事努力两字就能搞定?

  重要的是努力过后就算搞不定也问心无愧了,你看看你现在,怨天尤人。

  我怨天尤人了吗?我希望她过的好。

  伟大!宋大庆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一会儿便转换成中指。

  保姆小唐来向我辞行,她说她要回老家,她在这里呆了三年,大城市里的生活她也算经历过了,城市里的人活的太累,她想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在城市里生活,有些人被限定了生存范围,越界了会受到惩罚,她说她还是回乡下的好,那里活的干脆,自由,塌实,苦点就苦点,人一辈子要知足,活的开心就足够了。

  我给了小唐两千块钱,她陪伴不清醒的米芙走过了人生最后一程。

  小唐很激动,她说,苏哥,您是一好人,谢谢你。

  我说,甭跟我客气,米芙在的那些日子多亏有你的照顾。

  可她毕竟……

  跟你没关系,你不用自责,回老家好好过日子。

  嗯——苏哥,我觉得米芙妹子的病有点怪?

  嗯?怪?怎么怪?

  我照顾她这么多天以来,她偶尔有比较清醒的时候,她清醒一点的时候,会念叨一个人的名字,什么名字我倒没听清楚……

  还有什么情况?

  还有……她的手总在敲什么东西,而且她看见电话的时候,总想去拨号码,可是把电话给她,她却乱摁一通……其他的……就没有什么了。

  米芙的东西都放在哪儿?

  还在那边房子里,我给整理好了。

  好的,谢谢。

  苏哥,您保重,我走了。

  我把米芙用过的东西都翻了出来,我想我能找出什么来让自己大吃一惊。家具,电器,衣服,鞋子,书,化妆品……最后我找到了一个通讯录。上面有一些人的姓名,住址,电话。我数了数,有十三个人,从名字上分析,八个女性,四个男性,其中一个没有名字,该写名字的地方用红笔画了一颗心,有一枝箭明目张胆地穿过那颗红心。我开始给他们打电话,从女性开始,她们里面有我认识的,包括方园长,还有米芙的几个同事。接下来是男性,有我见过面的,也有素未谋面的。他们统统向我表达了悲哀惋惜之情,我从他们的口气和说话内容里瞧不出什么破绽,他们和我一样不知道死亡背后藏有什么。

  我拨了最后一个电话,我拨的很仔细以保证我按键的准确性。

  在“嘟嘟”两声的长音之后,有人拿起了话筒,我屏住了呼吸,注意力集中,像一个狙击手对待他的目标。

  这是一个稚嫩的童音,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才有的声音。

  她的语速很慢。

  她说,我是宋晓晓,请问你找谁?

  我说,我找你爸爸宋大庆,他在吗?

  宋晓晓在喊他爸。

  我挂了电话。

  宋大庆。我在通讯录画红心的地方写上这三个字。

  11、

  顾良、张凝和杜成、顾彤彤这两对新人的婚后生活看上去一片祥和,风平浪静。顾良丝毫没有发现有什么隐患。先前对婚姻的或多或少的不安和惶恐已被蜜月中的甜美取而代之了。杜成和顾彤彤脸上的笑容仿佛被凝固住似的,一直那么挂着。

  在张凝的撺掇下,顾良开了一家餐馆,当然还拉他们的妹夫入伙。于是,成良餐馆就像模像样地闯进周围老百姓的视线里了。

  成良的生意不错,物美价廉,面向工薪,吸引了大批的顾客。老板娘张凝站在柜台后心情愉快,开业三个月的营业额让她很满意,虽然她早出晚归,腰酸腿疼。张凝的小女人心理开始作祟,她想今天晚上她是不是该给自己放个假,顾良好久没陪她逛街了。所以,她拨了顾良的手机,回应却是对方已关机。她刚要给她的小姑子顾彤彤打电话,电话却在手里突兀地响了起来。

  喂?哦,是彤彤啊。

  嫂子,你不是说餐馆这些天都比较忙吗?

  对呀,我都感觉我老了好多。

  那……过几天我一有空就过去帮你好不好?

  那敢情好,你来我还有个伴儿——你在哪儿呢?

  小侄子过生日,我们都在这给孩子庆祝生日呢,不说了,杜成叫我呢。

  那再见,彤彤。

  嫂子,拜拜。

  张凝挂了电话,一种孤独感袭来,她不知道还能找谁说说话。她不死心地又拨顾良的手机,还是关机。

  张凝提着手袋进了洗手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叹了口气,她得承认她是个少妇而不再是个姑娘,是别人的妻子不能再我行我素了。

  张凝化了淡妆,嘱咐店员按时关门,有事给她打电话。她站在餐馆门口,一时无法确定自己的去向。

  这时,一辆奔驰在张凝身边掠过,开出几米后,又倒了回来,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了下来,从里面探出一张张凝久违的男人的脸。

  这个男人对张凝说,上车,我有话对你说。

  张凝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奔驰耀武扬威地在行人如蚁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张凝坐在车里,非但没有一点神气,反倒觉得恶心。她后悔坐上这辆车,她现在想做的就是结束谈话,离开这个肮脏无耻的男人。

  有什么话你说。

  没什么,只是想了解一下你近来过的好不好。

  我很好,我结婚了。

  真的很好?

  没错,我有一个爱我的丈夫,有个经营不错的餐馆,衣食无忧,生活小康。

  这就满足了?张凝,你怎么就不开窍呢?人活在世上要学会享受,你懂得什么叫享受吗?

  我不懂什么是享受,但我知道什么叫礼仪廉耻,什么叫骨气,什么样的男人才叫男人。

  张凝,你骂我,表示你还爱我,我也一直爱着你,张凝,真的,等钱到了手,我们一辈子都不用愁,我们在一起,就我们两个,去一切想去的地方,周游世界,你不是连做梦都想去巴黎吗?我们去巴黎,你想在那里呆多久就呆多久……

  神经病!停车……停车!

  张凝,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我叫你停车!

  奔驰靠路边停了下来,张凝甩开抓住她胳膊企图阻止她离开的两只手,逃到车外。她喘着粗气,大力地将车门关上,“砰”地一声,导致周围行人驻足侧目。

  12、

  张凝到家的时候夜色渐浓,顾良在做饭。一股香气在厅堂里弥漫,张凝闻着,心里温暖明亮了许多,她脱了衣服去洗澡,她洗的很仔细,她用香皂沐浴液把其他男人的气味统统消灭。之后,又把今天穿的衣服一股脑儿的塞进洗衣机里。

  今天给你打电话,怎么关机了?

  我跟人谈剧本呢。

  跟谁?

  卢胖子。

  这人不地道,留个心眼好。

  我知道,他糊弄不了我。

  今天鱼做的不错。张凝说,顺手夹了一块搁到顾良碗里。

  得到夫人夸奖,真是不容易。两人会心的笑。

  两人吃完了饭,一起收拾了碗碟,然后搞不清是在谁的的暗示下,到床上要了一次。事毕,顾良伏案研究他的剧本。张凝躺在床上,身体掩于被下,脑袋昏昏沉沉的,在与顾良缠绵的开始,她是兴奋,渴望的,但在中途却迷失了,她甚至忘记了她是在跟法定的丈夫做爱,她该去投入,索取,放纵,无所顾忌。然而感觉就那么戛然而止,她看着顾良在她身上纵横驰骋,一往无前,她心疼地抚着他的额,摸他的脸颊,像一种古老的加冕仪式的某个步骤。她当然不能让他觉察到辛苦耕耘后颗粒无收的惨剧。

  最后,张凝感觉到了男人的爆发,目睹了男人从伟大到渺小的过程。她夸张地叫了几个感叹词,以示自己的满足和对顾良的安慰。

  张凝不清楚这种状况是自己劳累疲倦的结果还是那辆奔驰的影响。

  什么?你把工作辞了?

  嗯,我不想做了,我……怀孕了。

  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俩月。

  辞了工作的顾彤彤这几天果然到成良餐馆向她嫂子报到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喜讯”。张凝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怀孕,她和顾良之间婚后一直没有避孕。

  顾彤彤在餐馆里刷碟子,刷碗,累了就和张凝聊天,有时晚上忙了,顾彤彤就打个电话给杜成说不回去了,姑嫂二人就在店里睡,渐渐地张凝觉得不对劲儿了,她发现顾彤彤好象不想回家,她在逃避什么,不忙的时候她仍旧睡在店里,张凝劝她走她支吾半天说不出任何不回家的理由。

  张凝通知了杜成,杜成说,我们闹了点小矛盾,是我的错。

  张凝说,那你给她道个歉,把她带回家啊,难道要在店里过一辈子啊。

  杜成说,前几天碰巧有点忙。我这就去。

  出乎意料的是过了一个星期,顾彤彤又跑到店里来,这一次,无论张凝怎么劝,顾彤彤不回家的立场依旧那么坚定。

  怎么了?彤彤?不就小两口闹点别扭吗?

  嫂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你们究竟……

  张凝不说话了,她吃惊的张大了嘴巴。顾彤彤在她面前把自己的衣服全脱了。张凝视线里的顾彤彤的身体竟是伤痕累累。

  张凝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轻轻用手抚着这些青紫的痕迹,心中被某些东西充满。

  谁干的?

  他打的。顾彤彤哽咽着。

  杜成?张凝还是明知顾问了一句。

  顾彤彤点点头,而且……孩子也没了。

  这个王八蛋!张凝在咬牙切齿。

  嫂子,我怎么办?他老是打我,打完了就求我原谅他,我生气不理他,他就跪着不起来。我总是想他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还爱他,嫂子。顾彤彤已经泣不成声了。她的身体在初春的空气里瑟瑟发抖。

  张凝帮顾彤彤穿上衣服,无比坚定地说,离、婚!

  13、

  张凝觉得应该尽快让顾良知道这件事,于是姑嫂二人赶回家,意外的发现杜成竟也在家里,正跟他姐夫顾良喝茶。

  杜成望着顾彤彤,眼里柔情万丈。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彤彤,跟我回家吧。

  顾彤彤握紧了张凝的手,我……已经想好了,我们离婚。

  此话让顾良和杜成同时大吃一惊。

  离婚?为什么?两口子不是好好的吗?顾良急了,一口水差点没咽下去。

  你还被蒙在鼓里呢,你看看,你看看彤彤成什么样子了。张凝捋起顾彤彤的衣袖说,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你知道吗?彤彤前阵子怀孕了,现在呢?被打的流产,孩子没有了。

  顾彤彤又开始哭起来,涕泪纵横,顾良楞在那里,似乎还是不相信事情发展到了这步。

  杜成手足无措了,彤彤,我不是故意的,我爱你才打你的,你相信我。

  顾彤彤抹了把泪,你每次都这么说,叫我怎么相信你?

  彤彤,以后不会了,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你再相信我一次,我爱你。

  顾彤彤有点动摇了,这时张凝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她明白张凝的意思是让她当机立断,决不能心软。她咬了咬牙,说,我已经受够了,我们离婚。

  杜成的眼里充满了绝望,他疾步走到顾彤彤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彤彤,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还是爱我的,对吗?

  顾彤彤这时已躲在张凝身后,对于这个场面,她习以为常,同时失去了主张。而张凝觉得这个男人变化的不可思议,顾良现在基本弄清楚了状况,他来不及吃惊就已经义愤填膺,他过去“咣当”开了门,冲杜成喊,你他妈给我滚!

  杜成和顾彤彤的离婚进行的很顺利,大家在一片自我批评谴责和互相埋怨过后,逐渐淡漠了此事,顾彤彤的伤在她父母的悉心照料和大家的祝福问候声中好的很快,只不过偶尔的对往事的回忆会让她莫名其妙的忧伤并做些个噩梦。

  成良餐馆两个星期没有开门,人们再次看到它营业的时候,它变化了很多,首先是名字变了,原来的成良餐馆不见了,高悬着的招牌上有几个闪着金光的大字“复活酒吧”。里面经过一番用心良苦的装修,原来餐馆的痕迹被抹杀的一干二净,闻不着一丝烟火气息。

  张凝开心不起来,她感觉噩梦开始一步步向自己靠拢过来,因为她不只一次的看见了那个男人,他坐在光线最暗处的座位里,就像一只兽盯着它的猎物似的看她。张凝浑身难受,她很想把那个男人踹出大门,然后再将他的奔驰砸个稀烂。但她只是想想,她无法付诸实践。

  结束噩梦的一种方式,就是失眠。

  我这几天遭遇了失眠,肇事者是一张照片,照片是从英国寄来的,它带着一股异国的味道在我的房间里导演了又一场黯自神伤。照片里有一男一女,女的是我魂牵梦萦的赵小星,她跟一外国友人站在一起,勾肩搭背,狼狈为奸,外国友人两手放在赵小星的胸前,脸上一副得意胜利的模样,而赵小星对此没有一点反感,看上去反倒很受用。照片背面有一句话:苏北,你看,我已经开始忘记你了。

  赵小星真的要忘记了,她说她要找一个与我没有一点相同之处的人,这个外国友人也许就是她的理想选择。他比我高,比我壮,比我有钱,比我潇洒,比我绅士,比我的血统高贵,比我的英语棒,比我在床上的表现好。

  14、

  顾良接到了五六个电话,全是大学同学打来邀他参加同学聚会的。顾良向他老婆张凝请示,获得了批准和精神上的支持。

  令顾良气愤的是,聚会临时改变了地点,由某个酒店变成了李宾的家里。

  二十来人一齐涌向李宾的别墅,这让做主人的李宾有一种强烈的众星捧月的感觉,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中心人物,一个领袖,一个偶像。他的这种高高在上,一览众山小的姿态贯彻了聚会的始终。

  顾良在众人面前呈现出一张笑脸,他表现的不卑不亢。尤其对待昔日情人陈玫,他既不冷淡也不热情,这不像一个同学聚会,倒像是在搞外交。

  实际上顾良是郁闷的,在他看来李宾有些财大气粗盛气凌人,在李宾那舍我其谁的架式下,顾良觉得呼吸都不是那么顺畅。顾良一个劲儿的喝酒,他冷冷的拿眼角打量所有人的奴颜媚骨。

  聚会出现了高潮,兴奋过度的李宾跳上中间那张桌子,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宣布他与陈玫的婚事。顾良看了看陈玫,他发现陈玫此刻也在看他,他从她的眼神里捉摸到了如愿以偿。顾良端了杯酒,跟大伙一块起哄向李宾和陈玫表示祝贺,在一声“cheers”之后,他把酒倒在了李宾的裤子上。

  顾良躺在床上,脑袋疼的厉害,他翻了个身,这才注意到张凝没有回来,他看了看表,下半夜1点了。他左眼皮不断地跳,他很想见到张凝。

  顾良骑着车赶往复活酒吧,风吹着他发烫的脸,他打了个哆嗦,清醒了些。他到了复活,看见一辆奔驰骄傲的停在门口,像一个高贵的妓女在夜色里搔首弄姿,让人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

  顾良揉了揉还在跳动的眼皮,走进酒吧,里面几乎没什么客人,只是灯光昏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顾良走过去,他看清了这个男人,他是外面那辆骄傲的奔驰的主人。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颤抖,眼神绝望,仿佛世界末日,一切灰飞湮灭。

  这个男人看到了顾良,他说,她死了。

  顾良问,谁死了?

  张凝。

  你……

  我杀了她。

  为什么?!

  我爱她!

  张凝死了,她躺在在自己酒吧的地板上,颅骨遭钝器重创。

  她睁着眼睛,她看到两个男人在她的尸体附近手足无措,歇斯底里。

  支离破碎。大庆说。

  我说,爱情就是操蛋。

  这不是你的观点。大庆打火,黑色别克拐到南京路。

  我现在开始相信。

  你得相信爱情,才能拥有。

  你相信?你拥有了?

  曾经拥有。

  结果呢?米芙成了牺牲品。

  米芙?!

  大庆猛地刹车,黑色别克在路边点了一下头,停住了。大庆呆呆地看着我,他的嘴唇在动,我知道他想说对不起,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伏在了方向盘上。我击中了他的要害。

  良久大庆抬起头,泪眼婆娑,他说,苏北,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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