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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鱼
 

  (lihuo)

  距离现在不远的时候和地方,爷爷像一条大黑鱼一样消失在这条河里。

  这条河打我家门前流过,距离近到如果水流很急鱼往上跳的时候,一不小心它就会撞着我家的大门。我的爸爸孙大海每年都有很多时候坐在河旁边的石头上修补破渔网,然后用竹竿把它在河里的某个平坦的地方,就像给它穿上一条透明的围巾似的。在他干完这事后的每一天,跑上我家的船上去渔网里捞鱼,是我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当然我只是拿着我的小网兜在船头上捞,总是我的爷爷和爸爸他们俩把渔网整个提起来倒鱼或是干脆下到水里去捞。不过我的爷爷在像一条黑鱼一样消失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也已经没有干这事了,因为他病的要死,躺在床上不下来,并且还没有多少时候是说话的,但只要他一开口,就要问孙大海棺材的事。

  “大海,怎么样了?是什么木头的?”他伸长着脖子想要起来。

  “说过了是最好的,”孙大海总是不耐烦,“你不要管,跑不了的。”

  说着他就从这个黑黑的屋子里溜出去了,我却被老头子干瘦的树枝挂住了。

  “你要替我看着,每天要有三次。”他盯着我说。

  这完全不象我前些年的爷爷,那个时候他总是站在船上,把一条条大鱼抛向河对岸的那些老家伙。他们早已经不和老头子一起捕鱼了,却总还能吃到和我吃的差不多大的鱼,尤其是一些老女人,有时竟然就沿着岸等着。其中就有黄二婆,老头子总是把鱼送到他的手上,还总是说:“这是两份。”当然,待老头子躺到床上去了以后,这些人就只有站在岸上看着我的爸爸孙大海和我只啧啧嘴巴了。

  孙大海最近好像很忙,总是吃完饭后穿过河上的独木桥,到对岸竹林外我的二舅家去,也不去去渔网了。我只好每天去看王丫家捕鱼,一连几天好几天吃的也是咸鱼,真是没有意思。孙大海却总是兴奋地坐在饭桌前喝得满面油光,嚼着咸鱼块对我妈说:“等买回来之后,只用坐着就有鱼了。”

  “哪有这么好,再说现在也没有这么多钱。”我妈用嘴努努里屋。

  “去看看你爷爷吃没有。”孙大海转头对我说。

  我只好爬下板凳,走到里面,屋子里总是浓浓的腥味。老头子躺在里面悄无声息,碗中好像就少了几根白菜叶,咸鱼还是一块不动。

  “老头子,我跟张木匠说好了,过两天就过来,”孙大海在外面说道,“很快的。”

  老头子还是不说话,侧过脸来盯着我,眼睛闪闪发光。

  “没有吃完!”我叫着跑了出来。

  但等到两天后张木匠真的来了以后,老头子却好像躺不住了,不断地想把头翘起来。张木匠在外面把木头撒满了我家门口,又是砍又是锯的,咚咚咚咚的在屋里听着都非常的响,就像老头子前几年敲船帮一样的响亮。孙大海也不出去了,不站不蹲地在旁边转悠,过一会就要和张木匠递烟和说几句话。一会儿又和别人说起话来了,原来是黄二婆来了。她停住小脚问孙大海:“好些了么?我来看看你老头子。”说着就闪进屋里。我连忙跟着跑进来。

  她一弯腰一拍大腿低声说道:“不好了,老孙头!”

  老头子没有动。

  她喋喋不休地继续说道:“听说死了的人以后就不准土埋了,要送到县城里烧成灰。”

  我吃了一惊。

  “五月八号大后天一过,死的人就只用小盒子装啦。”

  “沈妹子真实命苦啊,赶上这个时候了。”她又说。

  王丫的奶奶肯定要被烧死了。难怪我前天到王丫家里去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偷偷要买个小盒子。老太太病得比我爷爷还重,连青菜也不吃。

  黄二婆正说着,我爷爷突然大口大口的咳嗽起来,抖抖得想爬起来,我只好跑过去扶着他的胳膊,那真是像我家渔网上的竹竿一样。黄二婆却吓一跳,往后只退,竟惦着小脚跑了,这个老女人。

  老头子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只往门的方向倒,吓得我只喊孙大海:“爸爸,爷爷倒了要倒了。”

  孙大海从外面冲进来,一把抓住老头子的胳膊往后推。

  “你这是干什么?快点躺下。”孙大海说。

  老头子嘴里唔噜只响,脖子直直的,抓得我生疼,但最后还是被孙大海按平在床上。我赶忙跑出来,这老家伙,把我抓得都要破了,不被烧死才怪呢。

  我揉着我的肩膀,准备到王丫家里去告诉她奶奶要被烧死了。刚一走上桥,王丫却抹着眼泪走过来了,原来他奶奶已经死了。

  “叔叔,我奶奶死了。我爸爸要你过去。”她对孙大海说。

  “啊?噢,我马上就来。”孙大海插着腰正和张木匠比划着。

  王丫的奶奶还是躺在她的床上,就跟没死一样,但房子里有一种药味,她的棺材放在房中间,用板凳搁着。堂屋里坐满了人,个个拿着大茶杯子在说话。

  刘末的爸爸是村里的干部,他对王丫的爸爸说:“老王,你还是带个头。”

  蔡老头说:“人家棺材早就做好了嘛,烧了不浪费?”

  老陈头说:“沈妹子不想土葬,喝药干什么?烧得疼啊!”

  王丫的爸爸满脸都是汗,孙大海却一点没有,他把喝进嘴里的茶叶吐出来说:“我看就烧。十里外杨铺的一个,埋了还是挖起来烧——人家带了派出所的人。”

  几个老头不说话了。王丫的爸爸站起来说:“那就只好这样了。邓二斗,就用你的拖拉机,后天早晨送到县城去。”

  第二天,我家就到王丫家里去吃酒了,特别热闹。孙大海大口大口的喝酒,却让我给老头子送饭回去。但老头子已经不吃饭了,中午的菜是我给他吃了,晚上的这一碗他肯定也不会吃的。

  家里没有灯,老头子的屋里只有窗子有一个模糊的亮影。我小心的端着碗往前走,结果撞到床了,把饭泼在了上面。

  “爷爷。”我一摸碗,床上竟是空的,老头子不见了。

  “不见了!”我跑回王丫的家,大声地告诉孙大海。他急急忙忙地和我妈回来了。

  “这老东西。”他拿着大油灯看着床上饭菜说。

  我们拿着大马灯又屋前屋后的找,一夜都没有找着。一大早,又听见人慌慌张张地说王丫的奶奶也不见了。守灵的人打牌打到半夜都睡着了,清早一看,床上的人没有了。

  “肯定诈尸了。”人人都吓得要死,张木匠也不来了。我妈不准我出去,我紧紧地跟着孙大海。孙大海特别的烦,把烟头扔了一地的,最后跑到木桥上去喊王丫的爸爸,分头把村里的爷爷爸爸们和大孩子找来了,站了一大群。

  王丫的爸爸头上裹着一大条白布,哭着腔说:“叔叔兄弟侄子们,出这事我很对不起大家,更不希望弄得村里不安宁。”

  “请各位就帮个忙,帮着找一找吧。”

  孙大海说:“我也对不起大家,我老头子也不是坏人,也有劳大家了。”一边把臂上的一叠白布条分给我的伯伯叔叔和哥哥们。还用一条把我的脑袋箍着,我只好跟着他们。

  一群人,提着两面小锣,敲一下,王丫的爸爸就叫一句:“妈,您回来吧。”

  “爸,我会服侍好您的。”孙大海也说一句。

  地上的泥土响响的,我紧紧地抓着孙大海,跟着这群白布条的人在高高的竹林里打转转。锣一声声的敲得人怕极了,走着走着还有一些白气开始冒出来了。

  “啊。”我发现了一个黑团在跑。

  “是个人。”孙大海大叫起来,一把把我摔掉追了过去。

  他们都追了起来。我疼极了,跟着他们跑。孙大海大步一跳,一下把那个人扑在了地上。原来是刘八,王丫说这个家伙总是偷人家的东西。

  “你在这里干什么?”孙大海大声问到。

  “解手。”刘八说。

  “那你跑什么?”刘末的爸爸又问到。

  “我怕被你们看见丑呢,”刘八说,“你们这么大一群人。”

  大家拽着刘八到他跑出来的地方一看,河边就是一片乱脚印,什么也没有。

  “各家回去查查少了什么没有,”刘末的爸爸说,“少了就来告诉我,我饶不了他。”

  于是我们就回来了,我跟着孙大海跑回家。孙大海回来还是屋前屋后的找,结果发现我家的船不见了,原来是被系在石头上的。孙大海气极了,马上跑到刘末的家里去了。我再也不出去了,跟着妈妈吃完饭我还跟着她。

  不一会儿孙大海就回来了,他一进屋就冲进老头子的屋子里去了,里面咚咚咚咚的响了起来。我和妈妈刚要进去,从里面冲出一条黑色的大鱼来,竟然用尾巴只跳。我吓得只退。孙大海又冲出来了,咚咚哐哐把桌子上的碗都摔了。大黑鱼又跑到外面去了。

  “你看我不烧死你。”孙大海大叫。

  我跑出来,大黑鱼已经蹦到桥上去了。只几跳,又钻到了黑黑竹林里面。再扑通一声,河上溅起一片银色的光。

  “大黑鱼,大黑鱼。”我叫起来。结果脑袋上挨了一巴掌。

  “快起来跟我找船去。”我妈说。

  刘末的爸爸问刘八:“你把船弄到哪里去了?”

  刘八说:“我没……”脑袋被孙大海扇了一巴掌。

  “你别滥打——刘八你说船在哪里,你就可以回去了。”刘末的爸爸说。

  刘八眼睛一亮说:“船我没有偷,我只是把绳子解了,到哪里去了我就不知道了。”

  “我家前年那条船也是你干的?”王丫的爸爸问。

  “找不到再找你算帐。”孙大海说。

  孙大海和王丫的爸爸,我妈和我沿着河下游找,找到我家下渔网的地方还是没有。

  孙大海说:“狗日的,回去找他。”

  王丫的爸爸说:“你的渔网散了,有可能在下面。”

  于是我们继续往下找,转了一个弯,就看见了王丫家的渔网上有条船。

  “是的。”孙大海脱下衣服,跳下水里向船游去。

  孙大海游到船边,刚一挨船,竟咕噜咕噜地沉到水里去了。我妈叫了起来,王丫的爸爸连忙脱衣服,还没有脱完,孙大海又从水边冒出来了,仰着头吐了几口水。

  “你妈在上面。”孙大海说。

  我们的脸都白了。最后,孙大海和王丫的爸爸壮着胆子上了船,把船划回来了。顺便又支好了渔网。

  王丫的奶奶马上就被刘二斗拖去烧成一盒子灰了,把村里的老家伙们吓坏了。孙大海到处找刘八这个王八蛋,但他竟然找不到了,像我家的老头子一样消失了。王丫的奶奶找着了,我的爷爷哪里去了?我妈的爹爹哪里去了?孙大海的爸爸哪里去了?我们更加着急的时候,刘八却被王丫的爸爸逮住了,这个家伙想在晚上偷偷地回家,却不知道孙大海和王丫的爸爸换着守着他的家呢。

  刘八鼻青脸肿地还不承认。

  “明天送到派出所去。”刘末的爸爸把茶泼在地上。

  “不用,把他也那样送到海里去。”王丫的爸爸说。

  刘八身子一颤,抬起头对孙大海说:“是你老头子让我这样干的。”

  “放屁。”孙大海怒不可遏,啪的再打他耳光。

  “就是的,”刘八涨红着脸说,“他给钱让我干的。他找我的。”

  屋子里面的人都惊得合不拢嘴。

  “啧啧啧,”黄二婆说,“老孙头对沈妹子真是没有话说。”

  “唉,”蔡老头说,“真是个好人。”

  孙大海半天不说话,突然大声叫道:“我老头子呢?”

  “我也不知道,”刘八满不在乎地说,“他只找我一次。”

  “老不死的。”孙大海锤了一下路边的竹子。我跟在他后面跑。

  孙大海甩手把门关了,冲进老头子的屋子里。老头子居然躺在床上,他又回来了。

  “老不死的。”孙大海吼道。

  老头子一动不动,像一截黑木头一样直在床上,一点声音也没有,眼睛也好像瞎了一样,没有了光。孙大海像一条岸上的鱼一样张开大嘴骂了好长一阵,转头出去。

  “大海,”老头子却开口了。

  “给我做一口,要不我马上就走。”孙大海出去了。第二天,他大声跟张木匠说“张木匠,棺材要快一点。”之类的话,又小声跟他说几句话。也不出门了,起网的时候也让王丫的爸爸代起,然后让我去拿几条回来。除了拿鱼,他也不让我出去,让我给老头子送饭,还要看他在干什么。老头子能干什么?就是吃饭,我送进来,他就总是只吃一些青菜,然后躺下来一动也不动。屋外咚咚咚咚的声音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响,还是像老头子前几年敲船帮赶鱼的声音一样。棺材做得好快,已经搁在河边的两条凳子上了,只没有上漆,像一个木头盒子一样。

  但是这时,老头子已经什么也不吃了,他想吃,但是喂在嘴里的菜咽不下去。

  孙大海说:“就好了。”然后出去到河对岸竹林里去了。

  第二天,张木匠没有来,来的是村里的一些老家伙,黄二婆,蔡老头,老陈头,以及刘末的爸爸。隔一会来一个,和老头子说几句话又走了。

  刘末的爸爸对孙大海说:“要提前和县里联系好。”

  老头子谁也没有理,躺在窗子漏进来的一些黄光里,里面有好多灰尘在飞。孙大海进来时他才说:“没有上漆。”

  孙大海一愣,说:“明天,明天,明天。”

  果然张木匠就来了,带着一桶黑糊糊的东西往棺材上刷。屋子里也听得见唰唰的声音了。我刚出去,张木匠就刷了一刷在我的脸上。

  “狗日的。”我跑进来。又被老头子抓住了。

  “坐下。”他说。把我脸上的黑东西擦到他的手掌上,就像一片夜晚一样。

  我醒得很早,天上月亮很大,还有好多的星星,一些怪鸟在叫。我钻到被子里面,却听到有咚咚咚咚的声音,一下一下就跟张木匠一样,我吓坏了,跑起来把孙大海叫醒了。

  “有鬼。”我说。

  “哪……”孙大海爬了起来,我妈也醒了。

  “有人在砍东西。”孙大海说。

  他把油灯点亮了,一团红光大了起来。他打开门冲到外面。木桥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在砍桥。

  “老不死的你干什么!”孙大海冲了过去。

  原来是老头子,他深更半夜爬起来,竟然拿着斧头去砍桥。见到孙大海冲过来,便丢下斧头向船跑去,抓起横在船上的一把船桨,拖着转向搁在水边的棺材,弯下腰,猛地把在水边的一条板凳抽了出来。呼啦一声,没有盖子的黑盒子竟然一下子滑到河里。老头子把船桨往里面一摔,咚的一声翻了进去,拿起桨一支岸,已经到了河的中间。

  “老不死的站住。”孙大海没有追上,一把解开我家的小船,跳了上去。我也跟着沿河跑。

  “王大哥,刘主任,”孙大海大声叫道,“快出来帮忙。”

  马上,竹林里呲呲吱吱的响成一片,他们喊着问着,向我爸爸跑过来,又马上解开自己的船,一下子在孙大海的后面挤成了一个船队。

  老头子一个人,已经架着他的黑盒子划了好远。他的头靠在棺材的后沿上,左右挥舞着那支船桨,划起一团团银子一样的光,跟他前几年追冲破网的大鱼一样。月光下的河上闪耀着一条白亮的带子,老头子就在这条白色的带子中黑成了一只庞大的鱼,向前奋力地游着。

  “站住,爸爸。”孙大海狠狠地摇着,水都溅在我的身上来了。

  “老爷子,不要跑。”王丫的爸爸也叫着。

  他们十几个人喊着划着,就像一团长着好多只手的怪物一样在后面追着。

  但是,我的爷爷却并没有停下来,而且越来越远。在划到我家的渔网前,他站起来,举起了桨,朝着渔网狠狠地劈去,冲了过去。他的头看起来就像一个翘起来呼吸的大鱼的嘴一样,吐出了两边的大水花。

  我们跟着追过了河上所有被他劈破的渔网,还是没有追上。我的爷爷的脑袋,最后也消失在他的黑色的盒子里面,河上银色的亮带上,只有一副黑色的浮木在向前慢慢地游着,像一条大黑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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