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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shuimuli)

  我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天秤座女子。

  每次我长大两岁之后,家里都会多出一个孩子和我一起睡觉。

  到了九零年的凌晨,我的第三个妹妹来到这个世界。

  我看见爷爷用很多衣服和一张小被子把她裹得很严很实,不让一丝风钻进去,仿佛陷进万劫不复的深海一般。然后他把她放进一个纸箱,绑在自行车的后座,然后爷爷推着车子走出了家门。在雾气迷朦的凌晨。

  我着急而惶恐地跑回去问妈妈爷爷为什么要把妹妹抓走。刚生完孩子的妈妈躺在床上虚弱地睁着眼睛却拼命地流泪,双手在空气中显得那么无力,那么盲目而绝望。嘴角抽蓄着想说话,却只能痛苦地呻吟,哽咽着。眼睛里暴露出无奈而悲痛。

  我站在床前突然安静了。妈妈的脸因为痛苦不堪而变得扭曲,她心中如何接受命运如此残酷的安排?我不知怎么跟她说话,只能静静地看着她的痛苦。然后我的心突然像吹胀气的气球,有人企图用手将它完全握于掌中,却无法得逞。而心不断地随着手势的变化而变成各种疼痛的形状,想要释放却无法突破,于是疼痛得无法自拔。

  这是我经历的最初的分离。第一次心里有找不到出路而绝望的疼痛感。

  爷爷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我一直记得他推车出门的一刹那的身影,那个背影让我在以后看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我清楚这一点。

  后来在学校附近经常看到有被人遗弃的女孩时,我才知道有那么多可怜的小孩子因为父母的自私而被抛弃。我想起我那不知在何处的妹妹,她是否碰到好人家?或者,她是否已经被烈日晒化?

  九三年的某天,我还在梦中就被四婆推醒,她欣喜若狂地对我说,生了,生了,你妈妈生了弟弟了。那语气,那表情,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我跟进去看弟弟,妈妈躺在床上,脸上是满足而幸福的微笑。我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见过妈妈这样的表情,也许从来就没有过。在期望中出生的男孩。有长长的睫毛和大眼睛,白皙的肤色和粉红的嘴唇。那么像美丽的女孩子。

  那一年家里空前的喜庆和热闹,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到了。他们轮流着把这个代表希望的孩子,轮流着对妈妈说,这小孩真可爱,这下了安心了。妈妈有笑容里有那么的满足。

  我羡慕地看着弟弟被那么多人宠着,我忘了我是否有过这样的被宠的机会。我想我是没有过的,而且我对我这个想法那么深信不疑。因为妈妈告诉我,我生下来的时候又黑又瘦,像个非洲小难民,一点也不可爱。现在我长大以后仍保持着又黑又瘦不可爱的模样,没有人会喜欢不可爱的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这么不讨人喜欢。

  但是我出生那年也是很热闹的,因为那年我们家从老屋搬进新屋,来祝贺的人很多。其中有很多人对着妈妈的肚子说如果生了男孩那真是添丁添财了。不久之后却生了我。只是因为我是第一胎。所以即使不是男孩,在为我做满月酒的时候还是来了很多亲戚。很热闹,却不喜庆。

  这些事情都是我长大以后从别人口中零零散散地听来的。他们拉家常的时候常常就说着这些我小时候的事,常常是当着我的面。他们告诉我我曾那么的令人失望,告诉我我的爸爸妈妈曾因为我的出生而那么的伤心和失望,告诉我我那么黑是件那么遗憾的事。

  他们把这些当作笑话一样在我面前说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享,他们这样严重地伤害一个孩子的心灵却不自知。很多人都曾这样无意地伤害别人;而我们都曾这样无意中被伤害过。

  那个时候那个村子里的人们,男孩子是他们心里唯一的希望。在那几乎与世隔绝的海边小村,他们对贫穷的生活无能为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男孩身上,虽然很多时候男孩子都会那么的让他们失望。他们普遍认为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的,正如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得不到她丁点的好处。

  十几年过去后,曾经年轻的人已经老去,可他们的生活环境丝毫未见好,反而越来越差。因为思想愈来愈顽固。他们那么确信多子多福,于是生一大群儿女,却不给他们接受更多的教育。早早地成家,然后儿女们又过起了父辈的生活。

  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以飞快的速度向前发展,我以为村里是十几年如一日,丝毫未变,然而却不是。它也在改变,只是在以缓慢的速度向后倒退。这种缓慢的速度你甚至很难发现。

  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只是年复一年,墙壁已开始斑驳,有了岁月的颜色;道路仍是那几条,只是经过岁月的摩擦,已凹凸不平,伤痕累累;那些人依旧做着那些事,只是背已驼,笑声已不再。

  老年人变得刁钻,中年人开始麻木不仁,过早离开学校的年轻人开始衰老。

  生活就这样不断重复轮回地变成一个死循环。

  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城市的节奏,却已经开始和大城市里的人一样,脸上永远带着冷漠的神情。不单在繁华的石头森林,在贫穷落后的乡村里生活久了,人也会变得冷酷无情。因为生活同样的没有出路。

  最后只有拼命抓住身上仅有的一点财产,提妨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以求得自己可怜的一点安全感。他们这样的小心谨慎,这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九五年,我的最后一个弟弟降生。

  床突然紧张起来。在农村,孩子都是跟爸爸妈妈一起睡到长大。可是因为孩子的增多,我们姐妹不得不让给两位弟弟。在爷爷奶奶的那个年纪,有很多的城里人在搞婚外恋,可是爷爷奶奶已经不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了。事实上我从不记得爷爷跟奶奶同房过。他们互相仇视,却生了六个孩子。因为贫穷,死了两个。那个年代,死了孩子实在是很平常的事。爸爸是唯一的男孩子。

  爷爷睡在南边的房间,而奶奶和二妹睡在北边的房间。我和大妹睡在大厅,左边是爸爸妈妈的房间。我们家所有的房间并排着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在第二个妹妹出生那年我就被从爸妈的床上抱走,从那时起我就再不知道被拥抱的感觉。或许从我学会走路开始就没有人再抱过我。

  我和大妹躺在客厅的床上,听着两个弟弟和爸妈玩耍的嬉笑声,心里黯然。我在爸妈的床上睡觉的时候从没见他们这样笑过。他们从不给我讲故事,从不对我这样的有耐心。他们让我睡觉的唯一方式是喝令,不听话的时候,爸爸就抡起大巴掌吓唬我。

  我从小就失去了小孩子撒娇的权力。

  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不那么舒适了。因为我的零花钱不断在减少,到最后,我的口袋已经失去了装钱的功能。

  我很清楚地记得,家里每多一个孩子,家里的物品就会少一样。最初是唱机和音箱不见了,然后是电视机失踪,最后是一套软皮沙发。也许银行的存款也不断在减少,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爸妈为了生个男孩,不惜用那么多的劳动报酬来换取。

  于是爸爸不得不到外面工作。为了家庭,他必须背井离乡。

  也许我们都这样无奈地选择远离深爱着的人,却无法知道自己要走多远的路才能让最爱的人过得幸福。

  爸爸走后我就像个刑满的囚犯,整天不着家的留恋在外面。爸爸在家时我从来不敢做任何令他生气的事。他说一个女孩子整天在外面疯玩跟小野种一个样。他是这个家里我唯一敬畏的人。可是他在离我那么远的地方,他对我的生活再无所知。妈妈在多数的时候躺在床上。因为生育留上的隐患,身体的某个部位会经常性地疼痛。所以她管制不了我。

  我发觉一个人在外面是这样的没有约束,没有牵挂。我那么喜欢这种自由呼吸的感觉。

  有一段时间我住在外婆家,在那里认识一位哥哥。现在想起他那时应该在读高中。

  他的嗓音很好,常常唱BEYOND的歌。还会吹口琴,单调而忧伤的曲子。长大以后。我仅是靠着不连贯的旋律来怀念他。

  外婆家对面有这电影院,放电影的时候他会背着我从田间小路走到对面去。可是走了很久,对面的电影院依然在那么远的地方,仿佛我们一直没有走路。哥哥说很多看起来很近的东西实际上总是离你那么远,甚至遥不可及。长大后我知道,要想到达对面,必须经过这之前的无比漫长的黑暗。

  有一次大概是放一出歌剧表演,我已经忘了片名和内容,唯一记得那首主题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就是这首歌,后来我上学后才真正学会。

  那时我在哥哥的背上突然大声哭叫起来,眼泪不停地流。嘴里叫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周围的人都对我怀着恨意,因为我打扰了他们的兴致。他们说这讨厌的孩子!可是哥哥轻声哄我,用他那好听的嗓音对我说,哥哥现在就带你回家,不哭好不好,你要乖乖的哦。

  然后他把我背在背上,一只手托着我,一只手拿着口琴,对我说,不哭哦,哥哥吹口琴给你听。从电影院到外婆家之间的路上,口琴的声音在黑夜里有如鬼魅,可是我在他的背上感觉那么安全。我扒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滑落。左脚的鞋不知被我踢落在何处,他没发现,夜风吹得我好冷。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哭泣,我的身体一直在抽蓄,颤抖。

  外婆被我吵得不得安宁,再三答应我明天送我回家。可是我不信,我说爸爸妈妈已经不要我了,他们一直都不来看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委屈极了,于是哭得更凶。那晚谁都无法入睡,外婆甚至生气地说,你这小孩子真讨厌,大人的话都不听。

  第二天我怀着对家的幻想高高兴兴地回去,完全忘了昨晚的事情。我想我走了这么久,家里一定变样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认出来。可是一回到那里我马上就认出了我家的房子,因为它一点没变,还和原来一样。家人见到我也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仿佛我一直没离开过一样。看到这一切,我有被骗的感觉,但是不知道是谁骗了我,心里充满了委屈,却哭不出来。

  很快我就后悔自己吵着要回家来,因为没有哥哥的歌声和口琴声。我发现我那么想念他。他常常会说哥哥吹口琴给你听好不好?可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现在我已经忘了他的样子,忘了他是谁家的孩子,忘了所有能找到他的任何讯息。只是记忆中有过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有着好听嗓音的男孩子在某个时候背着我去看电影,在黑夜里吹口琴安慰我。仅此而已。

  有些人竟可以消失得这样彻底,一点不留痕迹。

  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上学。弟妹们都高兴地迎上去,我却躲在门后怯生生地看他。那时的爸爸是我一生中看到的他一生中最英俊的时候。从城里回来的男人,头发梳得很整齐,咖啡色条子的T恤,很干净。爸爸一直都留着鲁迅那样的一字须,那个时候更添几分英气。虽然在生活变得贫穷的时候这胡须只会让他显得更狼狈。爸爸身上清爽的气息在这个一直充满泥土味的家里显得格格不入,也似乎要让在家里操劳家务的妈妈黯然。

  爸爸抱住弟弟们亲个不停,用短而钢硬的胡子扎弟弟的脸蛋,逗得弟弟笑个不停。这让我看得心碎。我和爸爸从没有过拥抱,一次也没有。我那么渴望他的爱,尽力做好每件事只是想讨好他,可是从来没有表扬,永远都是不满。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看着他轮流着抱起弟弟然后问起他们在家乖不乖之类的问题。我觉得我快要哭出来了。爸爸却突然对门后的我说,爸爸回来了都不懂倒水吗?别像木瓜一样站在那里。于是我的泪很快流下来,我快速转身,没让任何人看见那些液体。爸爸对我,有着莫名其妙的仇恨。

  在学校里我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欢,他们总是很容易被我的快乐所感染。可谁也不知道在学校如此活跃的我回到家里却像行尸走肉般。只是像幽灵一样从这里飘到那里,极少说话。

  妈妈常骂我笨,她说我像木头一样,上下出入都不懂问候人,不懂招呼客人。家里来亲戚的时候我宁愿躲到同学家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亲戚有种难言的陌生感和拘束感,哪怕和我同年出生的表妹也如此找不到话题;迫不得已去别人家做家的时候我宁愿坐在电视机旁或找书看。亲戚们统一对我的看法是:这孩子怎么上了学之后倒变得不太说话了。小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我们家族里最会说话的一个。

  妈妈对我的木讷无奈的时候就会说,你越来越像你爸,整天闷瓜似的不说话。

  我那么像爸爸,可他还是那么仇恨我。

  爸爸为生活常年奔波在外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读初二。虽然他常年工作,虽然他经常往家里汇钱,可是他毕竟在考中学的时候因被误诊为沙眼而只能读到小学毕业,哪怕他成绩那么好。可是他做的毕竟是体力活。而他要养活九口人,他要供每个孩子读书,他要给妻子治病,他肩上的担子那么重。北京、上海、杭州、广州、南宁、武汉到处都有他的脚步,这些城市的建筑都有他洒下的汗水,可最后他也只能回到这贫穷落后的海边小村。因为这里有他的家和他的根。

  初三快考试的时候妈妈告诉我,爸爸老了。

  爸爸老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生活的艰辛让本不多言辞的他更加沉默,他将要和村里所有的中年人一样慢慢变得麻木吗?可是我那么爱他,那么渴望他的爱。他怎么可以那么快就老了?可是妈妈告诉我爸爸老了。这是事实。

  爸爸老了,工作难找,孩子大了,读书要钱。你知道我们都无能为力。没有钱,我们将寸步难行。

  大学你就不要想了。妈妈说,找个中专读完就工作吧,你爸爸养不起,太重了。

  我默默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就像当初爸爸接受他将被取消求学资格的事实一样。我理解的。在那个时候,我的很多小学或中学的同学已经开始出去打工了,我该如何感谢爸妈没为了减轻自己的担子强迫我退学而让我继续读书。哪怕只是中专。

  我们会对生活这样的无望只是因为我们觉得金钱可以这样控制我们的命运。我们还一直想要去改变,却只能让无望加深。上中专之后有位刚从大学毕业出来的老师对我们说,你们没有读高中确实是人生的一大损失,因为有很多东西你要经历过高三,经历过高考之后才能明白。

  我们从被迫选择读中专起就已经明白我们不读高中会是让我们终生遗憾的事,因为我们将失去读大学的机会。虽然后来可以从中专升上大学,但是你总会有种假冒的罪恶感。而我明白很多很多的东西都需要钱,没有钱,我们将失去很多很多的东西。比如知识,比如自信,比如希望,比如思想。在于我,这些东西都需要用金钱来换取。

  填志愿的时候班主任对我说,你大胆填,不怕,以你的潜力,考一中不会有多大问题。我对他微笑,说,好的。我这样无耻地接受着班主任父亲般的希望。可是我填了中专。在几百所学校里随便填了几所上去。就这样经易地把自己的未来打发了。人在心灰意冷的时候往往会做出无法挽回的错误选择,这是我以后才明白的真理。

  成绩单出来之后,看着自己的分数和一中的录取分,感觉上苍真他妈的捉弄人。那一年一中的录取分是475分,而我,考了476分。我已经尽力的让自己不要太伤心了,考试的时候我算准了分数去做。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分是哪多出来的。班主任见到我的时候问我为什么不读高中,他说难道你不想读大学吗?难道你甘心读完中专就工作,像你的父辈一样庸庸碌碌一辈子?他这样的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对我竟有着那么大的期望。可他竟不是我父亲。

  我说我无能为力。

  这样说的时候我有种报复的快感,我把一个关心我的人伤害了,这让我多么高兴。可是却又莫名的悲哀和空虚。

  然后我的通知书来了。一所湖北的学校。那时我甚至还不知道它在地球的哪个位置,但不重要,我只要知道它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就行了。

  然后我准备离开家乡,一个人第一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奶奶说,跑那么远去以后怎么回来呢?车费很贵的,你又没去过那个地方,别人说话你怎么听得懂呢?奶奶这辈子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她在另一个镇上的娘家。她永远无法理解外面的世界有多远。

  村里的人听说我去湖北读书,全都以为我是上大学去了。因为在他们的思维里,只有大学生才能到很远的地方读书。我们村出去的真正的大学生都去了很远,远到一辈子都无法回老家一次。这是我认为我们村永远落后的原因之一。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他们对小村的贫穷无能为力,所以只好逃得远远的。

  后来放假的时候我回家,碰到以前一起读书的同学,她们一个劲地叫我大学生。叫得我心里很恐惧,莫名其妙的恐惧。可是我跟她们解释不了。我说我不是,她们以为我是谦虚,结果叫得更频繁。我只是想哭。

  大学,遥远得令我不敢有任何的幻想。

  终于到走的时候我心里很兴奋,十六年之后我终于可以离开一个地方。我看到爸爸妈妈眼中的不舍,可是我宁愿相信那是我的错觉。

  以后我要有很多很多钱,然后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直至死去。

  我一直这样想着。面对生活中那么多没有出路的绝望,我确实太需要给自己一个目标。可是很多时候我那么盲目,那么活着不知道为了什么。

  寒假我回家。我犯了跟小时候一样的错误。在学校里住了半年之后我突然对家有着深深的怀念。因为同学都说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家,我怀疑我只是被感染了。

  我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要对爸爸妈妈说,想要对他们说这一学期的事情。像所有归来的游子一样。这种快要回家的喜悦充满了我的思想,我甚至想不起我曾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它。

  中途转了几趟车,道路变得越来越窄时我看到所熟悉的街道。然后我坐用摩托车改装成的三轮车回家。那时正好是中午,太阳当空照的时候。南方的冬天,太阳跟夏天一样毒辣,而且常常会有一阵风吹。当微风一吹,就尘土飞场,黄沙漫漫。车子驶过,烟尘翻滚。道路坎坷不平,我在车上颠来倒去,抛起抛落,感觉像坐在垫了木板的弹簧上一样。

  终于下车的时候我已经难以站稳,屁股酸痛,而衣服上全是灰尘,这一切把我回家的喜悦感全抹杀了。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怎么我才离开半年就变得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太阳这样的火辣,我却从心里一直冷到脚底。深深的失望像要把我撕裂。

  我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奶奶正背着一把柴回来,她见了我只是随便说了声,回来啦。就像我初中时星期六回家的样子。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我问爸妈呢?她说他们到镇上做工了,要晚上才回来。

  弟弟们从外面灰头土脸地跑回来,看到我很高兴。我突然后悔自己因为怕麻烦而没带任何吃的东西回来。翻遍了行包,只剩一条口香糖是可以吃的。我给了他们,他们很高兴地拿着又跑出去了。我想他们会和我的小时候一样拿出去向小伙伴们炫耀。

  晚上将近八点的时候,爸爸推着那辆很有历史的大板车回家来,身后,是妈妈瘦弱的身影。

  我端上两杯水。到了今天,我终于懂得为劳累的爸妈端杯水。他们比我离开时苍老了许多,也愈加沉默。见了我,只淡淡地扯动了一直嘴角,皱纹中不经意露出对生活的无奈和忍受。我突然心很酸。为什么生活未变,人却变得这样狼狈不堪?

  吃饭的时候没有人说话。如果没有电视机的声音,饭桌上的沉默会让人窒息。我已经忘了我想对他们说什么,他们也不问我什么。从小学开始,他们就从不过问我的学习和生活,我一直那么孤独地长大。

  晚饭过后他们谈论着钱,谈论着贫穷,谈论着这悲苦的生活。他们不问我的生活。我理解他们的痛苦,却克制不住心里的寒冷。在这个家里面,从没有亲密的动作,从没有亲密的话语。

  我和他们只是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我们是一家人,却像陌生人一样。我更像一条吸附在他们身上的水蛭,我们姐弟几个都是水蛭,吸干他们的血,然后离开他们,离开家乡。

  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伸出五指摆弄各种我所能想到的手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这样迷恋着这种在黑暗中欣赏自己的手指的游戏。它给我安慰,给我平静。可是现在,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深深迷恋手指在黑暗中迷失。我突然有了恐惧。

  乡村的夜晚从来都这样看不到光明,万籁俱寂。角落里潜伏着不安的阴魂,会在某个瞬间突然飘至眼前,掐住脖子。然后无声飘远。我就这样死去。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突然间压力那么大,我那些从未出过门的弟妹,我希望他们能够摆脱目前的状况。他们不能和这村里的人一样永远躲在井里,我要带他们逃离这里。我有责任。可是我深知自己的力量这样微薄,在这个关系复杂的社会网络里,我这样渺小,这样容易迷失。

  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方式可以让我感到不恐惧。

  于是我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利用我的所有假期的时间。可是我没有钱,我靠爸妈的救济。家里已经开始负债。我觉得自己那么可耻,可是他们已经不再责怪我花钱历害。每次我打电话回去要钱的时候他们只是说,我们想想办法。

  他们在以一种宽容的态度让我自感内疚。

  我终于在暑假的时候找了份工作,做了九天就辞了。强烈的自尊心让我无法忍受老板那友好中的蔑视。她对我的劝告是:对着客人的时候要带点微笑,说话要大方一点,不要表现得那么木讷。

  我知道人是靠嘴巴吃饭的。

  有位主管甚至很坦白地说,如果你没有一张能把草说成金的嘴巴和一张刀割也不痛的脸皮,你最好趁早滚蛋。而这,恰好是我的致命点。

  这个夏天,我跑遍了所有招聘单位的门槛,终于换来我对自己的认识:我没有任何谋生的技能。这一发现让我一下子对未来失去了所有的幻想。

  我只好打电话回家。我说我找不到工作。爸爸说你要怎么样?我说我需要钱。他说好。然后挂掉。他说好,他说得那么轻松。可我却感难以开口。挂掉电话却涌出了眼泪,也许我永远不会在他们怀里流泪。我走了那么久,一直找不到可以流泪的肩膀。

  于是我趴在公用电话亭上。

  其实我多想他能说那就回家来。可他们从不要求我做什么,只要是我可以做决定的事情他们都让我自己选择。正如我无法选择不读中专却要自己选择学校和专业。

  我搬出了学校。在市区找了所便宜的房子,准确地说是一间房间。房东住二楼,我住一楼,上下却互不干扰。房间阴暗而略潮,在夏日炎炎的中午,里面依然一片凉爽。这是我唯一能找出这个房间的好处,而这个好处对于整天无所事事呆在房间里的我来说确实是最大的好处。

  隔壁分别住着两对情侣,也是暑假不回家的学生。我们很快就好得跟老朋友一样。我常常呆在他们的房间,因为怕孤单。他们问我为什么不找个男朋友,那样就不会感到孤独。我笑着说如果两个不同的人在一起更容易感到孤独。

  正如我一直在找一种可以让我不恐惧的方式却终无法觅得一样,一直想找个可以流泪的肩膀,却发现身边那么多的人,都无法给我。

  偶尔会碰到房东,这位充满母性的老年妇女,有时她会问我,你一个人在外面你爸爸妈妈不但心吗?你不回家你不想家吗?对于这样表示关心的话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回答,每次都只能微笑。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担心过我,也不知道爸爸对我的仇恨有没有消失。我们一直有很深的代沟,因为年龄的增长和我的离开而永远再无法沟通。

  房东对我挺好,也许因为我是一个人住的原因。我不忍心伤害这样一位善良的母性般的女人,所以我不敢告诉她我从没想过家。我这样心安理得毫无谦耻地接受着房东的关心,却对她隐瞒着这样一个事实。我那么自私。因为我知道没人会喜欢一个常年在外却不想家的孩子。

  我从小就不讨人喜欢,即使长大。我一直如此,我很清楚。但是我无法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个事实。

  在网上有个一直很聊得来的网友,他问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我说火车站。他打了好几个问号。我说因为火车可以带我们离开故地,带我们去远方。他问为什么不是机场,飞机可以到更远的地方。我说离家太远就会失去安全感,而且,我没钱。

  他说他没法理解,他说他只有养父和养母,所以他没有家。而现在,他只想有一个家,有一个可以让他感到温暖的家。他不喜欢这样没有目的地的旅行。

  但是我只能选择不停地走。我只想离开家离开故地,却不想飘洋过海。当一个人飘洋过海之后却发现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这会让人绝望,会让人恐惧。我离开只是为了给自己多一点安全感。不渴望有个家只是怕过高的期望会换来过大的失望。

  我必须这样小心的保护自己。

  星像书上说典型的天秤座人需要很多的爱。可是我唯一渴望他爱我的男人却不肯给我,也许这就是我这样孤独的原因。

  而我只是想找到一个可以让我流泪的肩膀,好让我逃离现在如此盲目而迷茫的生活。

  虽然很多时候我都会告诉自己,什么事情都会结束的。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寻找有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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