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街的少年(第一章)

  引子

  高楼林立,车辆穿梭,霓虹闪烁。

  这座城市繁华如斯。

  如果你的外表一如城市那般光鲜,如果你总是出车入辇,华衣美食,那么,你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些高楼大厦的后面,有一个叫老鼠街的地方;你也不会知道,在那条街道上,曾经住着三个少年。你不会注意他们,正如你从不去注意阴沟里活着的老鼠。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人性?这对我叙述他们的故事很重要。

  他们最卑微同时也最高贵的活着,或者死去。

  而我面对他们,自惭形秽。

  老鼠街人人都活得像老鼠,因为这条街是这座大城市里最穷、最破烂、最肮脏的地方。老鼠街里的人只出不进。很少有人来这里,不,是几乎没人愿意来这里。

  其实老鼠街是很善良大方的。它非常乐意接纳成群入驻的老鼠,以及像老鼠那样活着的“人”——我是其中一个。

  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刀疤鼠”,因为我额头上有道疤。开始是头儿这么喊我,后来全街人都这么喊。

  除了我的两个兄弟,还有我家隔壁的傻妞。他们叫我老大,傻妞也跟着我叫。叫得我心头热热的。

  我是老大。我在老鼠街有个家。我们家最穷,最破烂,就连老鼠也看不起。可我是家里的老大。

  做老大,就得有老大的责任。老鼠也要生存。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是我们头儿最常挂在嘴边的。鬼知道他从哪儿听来了这句话。总之,我觉得这话真他妈的有理。头儿很少有话能让我记住,除了这句。老鼠街有自己的江湖,江湖之外有更大的江湖。我是江湖的一分子。江湖的生存方式是打杀。

  扛把砍刀,跟在一群喽罗们后面,为某个地盘跟别的帮派的人进行一场械斗。有人死,有人活。然后头儿派给我们一些辛苦钱。

  我得到的钱总是不多,因为有人告诉头儿我打架时不够尽心尽力。头儿没赶我走,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

  我要活着。每天我要活着回家看到我两个兄弟。他们叫我老大。老大不能死,老大死了没人养活他们。

  我不愿意我的兄弟插手江湖。他们不能。

  老二常常对我说老大我是不是很没用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说不,在我眼中老二你比谁都强。老二的眼神看上去空洞而苍白,三年来他日复一日的搬把凳子坐在街口等人。等谁我不知道,老二自己也不知道。老二说那个人一定会来。老天这么告诉他的,老天不会骗他。老鼠街的人嘲笑老二,叫他“白痴”,因为三年来老鼠街一个陌生人的影子都没有。老二一直在等,风雨不改。我相信老二,说不上原因。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有原因可言的。有的人生来要流浪,有的人生来要痛苦。老三要等人,没有原因,那就让他等好了。

  看到老三的时候我总会莫名的心疼。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大概有10年了吧。这十年里老三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十年里我只看见老三笑过一次,那是三年前我们跟老二结拜的时候。我每次回家,总是看见他沉默的坐在阴影里,目光凝滞。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发现老三定定的看着我,然而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对老三了解的太少。

  以前我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后来想通了:我的命不是自己的。上天安排我为我的两个兄弟、为我们三而活。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是否会分开。这个问题太遥远。

  未来是无法让人预测的。像我们这种人,要避免恐慌,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也不想。

  有一天我回家后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女人。她很年轻,最多21岁;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裙子,就像一团火似的燃烧着这间屋子。看到她眼睛的时候我知道我陷进去了,万劫不复。这个女人是我命定的克星,我只能这么说。

  老二在一旁低声道老大这就是我等来的人,她叫幸子。

  幸子走过来,眼睛里盛满浓浓的笑。她说你就是老大吗?老大你愿意我住在你家里吗?

  当然!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老三惊诧的看着我,而我无法作出解释。我隐隐地感到自己似乎犯下一个极大的错误。

  叫幸子的女人在我们屋子里住下了。一张木板加一条毯子搭成了她的床。

  她为什么会来老鼠街?为什么要住到我们家?老二是怎么遇到她的?我既想知道,又不愿知道答案。

  有些问题是不需要问,也不需要答案的。存在的本身就是答案。

  就像我跟老二、老三之间,从来都没有问起过什么。我们活在一起,这就够了。

  幸子到来的第一个月生活还是平静的,好像没有任何改变。其实要说改变,也有,就是我每天会多带一点吃的回来。幸子总是穿着一身火红的衣服,早出晚归。我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那天晚上,天气燥热不堪,我怎么也睡不着,就一直处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迷迷糊糊中,听到屋角传来哗哗的浇水声。我寻声望去,看到一具象牙般白的、在黑暗中幽幽泛光的胴体——幸子正在洗澡。

  她面向墙壁,不知道我在看她。大概她以为我们三兄弟都已经睡的很沉了吧。

  我咬着自己的胳膊,努力不自己发出声音。幸子洗完澡,上床睡觉。我感到她有意无意的朝我这边望了一下,忙闭上眼,翻过身去,才发现身下的床褥,不知何时已湿了一片。

  第二天,我回家后发现幸子的床前多了一道帘子。不知是从哪里找到的一块破布,却具备了墙壁的功用。

  从那天起,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回家,而又更害怕回家。

  有时候我会发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老鼠街附近四处晃荡。

  那天我鬼使神差的买了一只唇膏。红红的,配她的衣服。

  远远地,看见她站在屋前,灿若红霞。

  我说:给。

  她接过唇膏,脸上浮起不可琢磨的的笑意。然后她看着我说,老大,你今天没有带食物回来,老二、老三要挨饿了。顿了顿,又指着那只唇膏说:你是从地摊买来的,对吧?

  我僵住,说不出话来。

  她说老大你知道吗,你带回来的那些食物都是狗食,我从来不吃的,全扔掉了。

  她说老大喜欢像我这样的女人是需要本钱的。

  她说老大你看看我这一身打扮——你一辈子都买不起。

  末了,她转过身,低声说老大你根本不用讨好我。你不会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那支唇膏,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后,摔进阴沟里。

  我站着,仍旧说不出话来。

  刹那间我明白了,我要做的是什么。

  我算什么呢?我连自己兄弟的嘴巴都糊不饱,我连一个合格的混混都算不上,只是一只老鼠般的活物罢了。

  我记得头儿说过,我还没有真正混入江湖。

  下一次帮派争斗中,我砍断了对方一个喽罗的胳膊。他的血溅了我一脸。血的味道是很腥臭的,但是很艳丽,很夺目,漫天的红,像幸子的裙子。我一下子喜欢上这种感觉。

  头儿很高兴,夸奖了我一番,赏给我一笔我从未见过的大数目的钱。

  我跑到城里最大的商场,用那笔钱买了一支最贵的唇膏。我把它丢在幸子床上。

  我发现要挣钱其实很容易,只要你肯把命豁出去。

  我见到越来越多的血,头儿给我的钱也越来越多,我给幸子买的衣服和化妆品也越来越多。

  看到女人穿着自己挣钱买来的衣服,这种感觉是很不错的。

  那天,我买了一条镶着钻石的项链。回到家时,幸子已经睡着了。我把她放在幸子的枕头边。

  半夜里,我在梦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脸上移动。睁开眼,是幸子。

  她抚着我的脸,叫:老大,你过来。

  我就过去,跟着她坐到她简陋的床上。

  她褪去衣服,露出象牙般光洁的胴体。

  我19岁了,从未碰过女人。

  她抚平我的颤抖,引导我进入她的身体。

  在我全身僵直悬于一线的刹那,我听见她呼唤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陈树,陈树。

  陈树是谁?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愿去想。

  我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女人,她终于属于我了。

  老二、老三他们,也该有个嫂子。原先只有男人的屋子只能叫做屋子;有了女人,才能称得上是家。

  但是,老二和老三的眼神中,却有了越来越多我看不懂的东西。老二不再去街上等人,总是低着头喃喃自语,我叫他,他半天也没反应。老三以前喜欢枕着我的胳膊睡觉,现在也不了。有时候他明明在看着我,当我直视他的眼睛时,他却飞快的把目光逃了开去。

  我只有在心里默念:老二、老三,我会让你们幸福。很快,很快我们就都会幸福了。

  某天,傻妞突然跑过来对我说:老大,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叫幸子的女人?

  我说是的,我很喜欢她。

  傻妞说你能不喜欢她吗?

  我笑了一下,说,不可能的。傻妞你还是个孩子,你不会懂。

  傻妞的脸就变的很忧伤。我从未想到傻妞脸上还会有这种表情。

  为什么一切都开始变了呢?

  还是,变的其实只有我自己而已?

  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也许只要拥有现在就够了。

  我相信一切事物都是按照命定的轨迹运行的,我只要安心的走下去就行了。这是一种简单而行之有效的生存方式。

  幸子到来的第三个月我开始做一个很奇怪的梦:在无边无际的红色中,一只乌鸦冲我无声的叫喊。

  我不知道这预兆着什么。有人告诉我,红色代表幸福,乌鸦表示灾祸。也有人告诉我,梦总是与现实相反。

  这个梦持续一星期后消失了。

  再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回家,老二、老三像往常一样在等着我。

  环顾四周,总觉得屋子里少了点什么。

  我问:幸子呢?

  老三缓慢的站起身,揭开他床上的被子。

  我看见幸子很甜美很安详的睡着,脸上还带着笑容。

  我唤她:幸子,幸子!没有回应。睡梦中的幸子听不到我说话。

  我笑了,走过去,想摇醒她。

  可幸子永远不会醒来了——她的脖子上有道细细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液凝结在那里。

  她死了。

  我的笑容霎时凝固。如坠冰窟。

  原来一件美丽事物的毁灭是这么快。你永远不会有准备的时间。

  我的身体顺着床沿滑到地上。

  老三试图把我拉起,我用胳膊阻住他。

  谁干的?我问。

  老三张了张口,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老二站了起来,说:老大,幸子是我杀的。

  我没有抬头,目光瞄向屋角的那把砍刀。你再说一遍!

  老二说老大你忘了吗?幸子是我带回来的女人。她不属于你。

  老二之后还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突然明白了三个月前我犯下的错误是什么。我想笑。

  杀幸子的凶手是谁并不重要。

  没有将来,只有发生的事实。事实没得选择,只有选择接受。幸子死了,这就是事实。

  夜很深,老二、老三的眼睛渐渐合上。

  世界像陷入黑白的电影里。

  我看见一只乌鸦飞过来,在窗口无声的叫喊。

  天快亮了。奇怪!我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天为什么要亮呢?就这么一直黑着多好。天一直这么黑着的话,就什么也不会改变。

  可是天就要亮了。

  三个月前的老鼠街没有幸子,我们三兄弟生活的很好,从来不觉得缺少什么。

  现在这个女人死了,我们三人还活着。

  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我想不明白。那就不要想。

  老鼠街也不再是从前的老鼠街了。

  我背起幸子。她的身体冰凉。

  等太阳升起,她的身体就会变温暖的。

  我看了看老二和老三,他们在幸福的微笑。

  然后,我轻轻的离开。

  幸福的路好象要走好远。我不看路,我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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