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然蔚蓝

  曾经有一个叫清风的人对我说:“宁子,你看天多蓝。”我驻足,用力得仰起脖子,望天。是的,天很蓝。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特别的孩子,特别的热爱寂寞的感觉,特别的喜欢仰望天空,特别欢欣的微笑。你有没有注意到?

  我想走近你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你要我怎么办我比谁都更加疼痛更加害怕疼痛而你怎么会懂

  二月。早春,我没有看到杨柳发芽。许是去年冬天太暖和了,这些树的叶子竟然大半未落。以前,我习惯在骑车的时候,空出一只手来,去触摸路边垂柳的枝条,偶尔捋下一两片叶子,感受它们在指间片刻的柔软,然后扬起手来,它们便飞快的从我指缝中逃逸出去,毫不留恋。可我现在够不着那些枝条了。它们空荡荡的垂下来,对我袒露着那些被粗暴扯裂的伤口。我伸出手去,可是无能为力,就像朋友在我面前流血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我难过的想哭。诗墙大堤上的樱树,到现在都没有开花。她们把季节遗忘了吧,遗忘在沉睡的梦里。等到她们醒来,发现已经到了夏天,她们该怎么办?一切都比我预期的来得迟——一片云,一只鸟,一个未完结的故事。但我的青春,早已走了,走得不留痕迹。在我垂首等待的时候,四季的轮回已过,而我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叹息。这是二月,一个适合歌唱的季节。有时候我会唱起歌,很小声很小声的唱。唱Beyond的歌,唱《海阔天空》,《光辉岁月》,唱《你知道我的迷惘》——一个人孤独的时候,走道眼前拥挤的街头,是在抗议过分自由还是荒谬的地球。一个人在受伤的时候,按着难以痊愈的伤口,究竟应该拼命奋斗还是默默地溜走...没有人会听得见我的歌唱。在二月里,我还是习惯一个人寂寞的行走。尽管有羿,尽管他愿意每刻都陪在我身旁。当我垂首的时候,当我沉默的时候,他会不断的追问我:“宁子,你怎么了?”我抬起头,用我一惯的笑容,回答说:“没什么啊?我在构思我的小说呢。”于是他便放心地拍着我的肩,嘲笑我的胡思乱想。我也笑了,用力地笑,好像我刚才真的是在构思一篇极荒诞的小说。然后天空就在我的笑声中越来越远。

  一直不敢走近一条街。那条街上,曾有两个孩子大声的唱歌,唱Beyond的歌,唱《海阔天空,《光辉岁月》,《你知道我的迷惘》——我们曾经一样地流浪,一样幻想美好的时光,一样地感到流水年华。我们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没有相同的主张,可是你知道我的迷惘。那两个孩子,就是哥哥跟清风。还有一个孩子,远远的跟着他们——那就是我。我喜欢清风带我一起静静地仰望天空,蓝郁的天空,包容一切的天空,看大朵大朵的浮云怎样匆匆的聚集然后又仓皇的逃离,看飞鸟怎样掠过不留痕迹——就算整个世界都遗弃我们,可是天空不会——清风对着天空说。而我的天空,在清风的眼睛里。可是那片天空,现在在哪里呢?

  仰望星空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很多事,想到清风,想到哥哥,想到从前的那些人,忽然觉得他们都离我好远。他们把我孤零零地扔在一个角落,然后就走了。他们远远地对我微笑着说:”宁子,你该长大了。”我想哭,可是发不出声音。没有人比我更恐惧长大。清风跟我说:”没有人会真正的爱我们,所以我们只有更爱自己;没有人会真正理会你的哭泣,所以你只有笑得更多。“可是清风,连你也不肯理我了吗?我一直在笑,非常努力地笑。所以羿对我说:”宁子,你好像从来不知悲伤,每天都这么快活。”清风,我做到了。可是你为什么连一个背影都不肯留给我?

  清风说:“宁子,你一定要坚强。”我不说话。清风说:“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开你了,你会怎么办?”我说:“我会祝福你。”清风笑了。他说:“那我走了。”他真的走了。我知道清风迟早会走的。他不属于这儿,他也不属于我。他属于他的父亲,那是他生命的支柱。可他父亲得了癌症。清风说他愿意用他自己的生命来换回他父亲的生命。可是清风,你知道吗?我多想代替你来换回伯父的生命!清风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自那以后,我成了众人眼中最快乐的人。

  我原以为我会这么快乐下去的,我原以为。尽管每次我骑车经过那条街口的时候都会停下来,抬头仰望天空五分钟,然后跳上车,继续我的行程;尽管每次在夜里听到beyond的歌尤其是那支《你知道我的迷惘》时,眼泪会不可抑止的滑出眼眶;尽管我总是行走时将鸭帽檐压得极低,总是伸出左手触摸空气,总是哼着一段重复的旋律。可是,没有人会知道——平日里,那个有着极张扬笑容的孩子,那个总是前呼后拥的孩子,那不是“我”。直到有一天,我的左手突然莫名的疼痛不止,然后收到一封陌生的来信,那个叫做普罗的人在信上说:清风的父亲死了。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的身体陡然僵直,很久很久。黑色的风吹过,清风的声音轻轻的回响:“宁子,你一定要坚强。”可是清风,你呢?你怎么可以不坚强?

  没有人会知道我的悲伤,羿更不会不知道。二月的情人节,羿送给我的礼物,到现在我都没有打开。我小心的避开羿的眼神,我知道那里有的是期望和深深的失望。但我决不会让羿看到我眼底的忧伤。羿,我是不能给你真正的快乐的。尽管你眼中的我一如既往的快乐。二月的风,轻轻地吹过,吹过窗台,吹过我的掌心,留下大段大段的空白。我所能做的,就是每夜对着这夜空,捂住星星的眼睛,这样,它就不会看到,我在流泪。羿当然不会知道,其实一直以来,我喜欢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清风。没人能懂,包括清风,包括我自己。在二月里的歌唱,没人听到。

  七月,我终于有了清风的消息。他发了一张照片到我的信箱里,连着一封短短的信。照片上清风的眼睛安详得像一泓湖水;嘴角微微地上扬,很恬适很温和的微笑,是能让人的心随之沉静下来的那种。信的结尾他说:宁子,天天天蓝。看完信,我笑了笑,然后张开双臂仰望天空。风从我指间掠过,流水一般的触感,极温柔。天空是漫无边际的灰迷,可以掩饰一切遮盖一切。那些曾经多么熟悉的面孔。我的眼泪渐渐的盈满眼眶,然而,始终没有流出来。我很想告诉清风天不会总是蓝的,就像那天。其实那个季节的天空一直未曾蓝过。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最终没有回信。

  清风在南方海边的一个城市里,那里的天蓝得透明。清风曾说他最喜欢的就是碧海蓝天。 可是对我来说,那座城市不过是远得不可再远的地平线,中间的距离是八年——清风年长我四岁,而自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算起,已经过了四个年头。 8年,已经足够两个人从熟悉到陌生。那两个曾经在天空下面放声歌唱的孩子,到哪里去了?我望着天空,紧紧地攥着左手,紧紧地,攥到疼痛,可是我却攥不住一丝一毫属于我的时光,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它们就这样安静的离开,而我只有在对面远远地观望,成倍的难过。我的左手,已经比我的心更苍老。 Beyond唱:“天依然蔚蓝,你仿佛走过所有夜晚``````”

  普罗留下一个电话号码。我以为我能够永远不去碰它。那天,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拨通了那个号码。清风的声音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传来,清晰的不真实。他是普罗啊,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普罗说:“宁子,你好。我是清风的同事。清风跟我说起过你,你是他最喜欢的妹妹。” “清风呢?” “清风现在过的很好,他已经完成了一次涅磐的过程。” “宁子,清风让我告诉你,”电话那头普罗的声音飘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一定可以过的很好。”我放下话筒,然后对着电话机说:“是的,我很坚强。”我的手心在一瞬间变的冰冷。然后就听见阳光“啪”的一声,不着痕迹的断裂了。我想我要是没有打这个电话该有多好,至少我还能保存一个真实的影子。

  羿的生日会上,我喝了酒。冰冷的液体从唇间灌下,径直穿过喉咙,抵达胃部。我一口气喝掉了两瓶。羿在一旁柔柔的劝:“宁子,不要喝了。这样喝酒很容易醉的。“我注视着羿的眼睛——深褐色的瞳仁里所有的关怀与真诚一览无余。 “放心,我不会醉。”我重新端起酒杯。同桌的女孩子们起哄:“醉了,醉了,脸都红成关公了。” “要我证明吗?”我说,“我清醒的很。不信我背诗给你们听——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女孩子们哄声更大:“还说没醉,都开始说胡话了。”她们不相信我是清醒的,就像她们也不相信我是第一次喝酒一样。闹得最凶的一个女孩子说:“酒后吐真言。宁子,快说,你最喜欢的人是谁?”我沉默,只是不断的倒酒。羿按住我的手:“宁子,你怎么了?” “羿,抱抱我。”我说。 “羿,我真的很喜欢你。”这是一个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答案。女孩子们都笑起来。羿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知道那亮亮的光,叫做幸福。触手可及的幸福。如此简单。而那不是我想要的幸福。拥有碧海与蓝天的清风,你已找到属于你的幸福了么?

  很久以前,哥哥说:“羿,你为什么总像个孩子?”我回答:“因为长大了就要负担责任,我怕。”可我现在真的不是一个孩子了。 “宁子,你成熟的让我们陌生。”羿的脸上写着惶惑。我不懂得什么叫成熟。我只知道,很多人的目光在背后看着我,他们说我应该这样生活。这样的我,会让他们放下心。只是,当有一天连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我该怎么办?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我问羿,假如在碧海与蓝天之间让你做个选择,你会选择什么?羿想了想说:“我选择地平线。”为什么? “因为海离我太远,天空太虚幻——而所谓的蓝,不过是视觉的假象。”那地平线呢? “永远是一个开始,永远保持着可以望见却不能接近的距离,不使人绝望。”可也是一道界限,一个终点——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羿的回答已经足够。任何回答对我来说都已经足够。地平线——七月的一声叹息,消失在时间的背面,而我只有悄悄地、悄悄地转过笑脸。我已不能再奢求什么。闭上眼,我对自己说:“从今以后,开始幸福。”天空。大海。地平线。以及流浪的昨天。

  很久以后接到普罗的电话。他说:“宁子,你还好吗?”他说:“宁子,记得要在阳光下微笑。” “恩。”我说。 “宁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其实我``````”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你就是清风对吗??” “恩,宁子,原谅我一直没说``````” “我体会得到。我从来就没有怪你!” “恩,好妹妹。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对不对?” “对!”我说。可是,已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清风,你离我是那样的远,那样的远。我在哭泣,而你怎么看得见?那个夏天,我也永远的失去父亲。

  又到二月。再没有人叫我孩子了,包括哥哥,包括清风。那些我以为可以依偎一辈子的人。我抬头望天,天依然蔚蓝。那颜色纯净的让我恍惚:天空背后有一双眼睛,孩童般的,对我微笑。应该微笑的,我们都应该微笑的。只是,我需要一个理由,让我——一如既往的忧伤,或者,不将一个名字遗忘。

  那些似曾相识的阳光那些已经失去的心情也许会在某一天孩子因为他再也找不回的世界,以及年轻哭泣的时候,告诉他什么是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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