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子

   (1)  


   我说的故事,你相不相信都无所谓。
   我说:“我父亲是某公司的总经理,坐拥几千万资产。”
   我说:“我本人英俊潇洒,事业有成。”
   ``````
   很多女孩子相信,甚至愿意与我上床。
   我说:“我十七岁辍学,无家可归,自杀三次,没有死成。”
   我说:“我现在一文不名,靠哥哥养活。”
   没人相信,因为这太像杜撰的故事了。
   在我说真话的时候,往往被当作骗子,尤其是在网上。
   我最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她叫思寂。
   与她聊天的第四次,我对她说:“我喜欢你。”
   “呵呵,你真有趣。”她说。
   我说的是真话,但她只当作笑话。
   网络就是这样。

 

   (2)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阳箫,20岁,无业中。
   我没有家。有父亲,有母亲,还有一个哥哥,但没有家。
   这个世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是一个混混,也就是他妈的一个废物。我混迹于各个街巷的网吧和酒吧之中,醉生梦死。
   我曾经有一个梦想,想当个诗人,出本诗集。
   真是狗屁的梦想。
   梦想能当饭吃吗?不能!所以我现在没有梦想,我只求混个温饱。
   不过在混混群中,我算是比较好的那种。我从来不玩女人,尽管有很多次这样的机会。当然,这一点也很难叫人相信。
   对于我的洁身自好,我哥哥阳默就很不理解。在他眼中,女人是最下贱的生物。“只要你有钱,或者一副好脸蛋,甚至不用扔骨头,她们就会屁颠屁颠的跑过来,舔你的脚。”   
   哥哥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不,也许不该叫女朋友,应该叫性的玩伴才对。
   每次与他的女朋友分手,哥哥都能拿到一笔钱。
   没错,哥哥是做“鸭”的,一个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就于这个城市的灯红酒绿一起悄然盛行的职业。夜的黑暗与斑斓是他们的保护色,在放纵与欲望的边缘唱着诡异的歌。
   你觉得恶心是吗?如果你在18岁的时候被父亲赶出家门,在垃圾堆中生活半年的话,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
   哥哥曾叫我入他这一行,我没答应。我只要安心的做我的混混就够了。
   但我理解哥哥。道不同,我们只不过是想生存而已。
   哥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一直都是这样子。永远都是这样子。  


   (3)   


   也许像我这样的混混本不该喜欢上某个女人。
   但我确乎是喜欢上思寂了,摸名的,没有理由,即使我对她一无所知。日以继夜的上网,只为等她出现。
   跟阳默一讲,他说这是男性荷尔蒙正常分泌的表现。“别对她动真的。”他一脸严肃。
   “哥哥,你呢?爱过人吗?你已经27岁了!”我问。
   “这你管不着。”阳默变了脸色,随即扭过头去。
   我的心一刹那间刺痛起来。
   我跟阳默,都是天生有缺陷的,即使我们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因为父亲和母亲,是表兄妹之亲。阳默和我,完全是一个错误的产物。
   我们的灵魂里潜伏着一个黑洞,总有一天我们会吸进去,再也逃不出。
   因此,我们理所应当的被幸福拒之门外。   


   (4)  


   我说过,我没有家。在我十七岁以前,一直生活在一个笼子里。
   是的,那是个笼子,那个被别人称之为“家”的地方。哥哥,父亲,我,相继从这个笼子中逃脱,逃得远远的。惟有母亲,不愿也不能脱离她的牢笼。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很小的时候,她就叫我恨父亲。因为父亲有外遇,还与那个狐狸精生下一个女儿。
   父亲要与她离婚,但她说什么也不肯。
   “是为了你们兄弟两个。妈妈一人没办法养活你们。”母亲泪眼婆娑。我对她的话坚信不疑,而哥哥无动于衷。
   “小丑!”哥哥轻蔑地说。在父亲与母亲的一次例行争吵中,哥哥因为这两个字被父亲赶出家门。
   后来婚还是离了,因为父亲给了母亲一笔不菲的钱。
   “哼,他终于识相了,要不然我就一直拖,拖到他死为止,让他跟那个狐狸精永远呆不到一块儿!”母亲数钱的时候说,一点也没顾忌到旁边的我。
   让我积聚了十七年的恨,原来只抵得过一个钱字而已。
   大我七岁的哥哥,总是比我清醒得多,可惜那时我却不明白。
   父母离婚的那天,我留下一张字条,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现在我谁也不恨,不恨父亲,也不恨母亲。每个人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每个人都可以问心无愧。
   偶尔我会回去看看母亲,远远的看着她,被那个笼子困得越来越矮。
   父亲,母亲,儿子,兄弟,其实只是一个符号而已,不是吗?

   (5)

   我叙述的有些累了。现在我的思绪已经有些混乱,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讲。
   对了,思寂,还是讲她吧。
   “我重申,我不会喜欢你。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再一次向她表白之后,她说。
   “在网上,还在乎这个吗?”我问。与她相识的时间,算来也不短了,她依然神秘如初。
   “``````”
   “随你便。”沉默良久,她说,包含着某种无可奈何。
   女人是不会拒绝被人喜欢的。
   这以后的交谈就顺利多了。我向她讲述了有关我的一切,讲我曾经的梦想,讲我现在的生活,除了真实的姓名以外(我对她说我叫凌寒)。在我叙述的过程中网络那端的思寂一直沉默。我自己也很奇怪竟能叙述得如此流畅且不带一丝感情,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末了她说:“你应该成为一个诗人。”   
   我笑。不可抑止的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然后我问她:“你呢?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故事。”
   “我所能告诉你的就是,”她说。“除了一份残缺的爱情,我一无所有。”

  

  (6)


   我与阳默碰面的地点是在一间叫“云间”的酒吧。我注意到这些日子他身边很少有女人出现。
   “再好的工作,干久了都会让人疲倦。”他淡淡地道,端起酒杯。
   “那你是准备抽身而退喽?”我问。
   “怎么可能?”他苦笑了一下。“我已经没有力气动了。”
   我转过脸盯着酒吧中心那个演奏萨克司的人,他吹奏的是《回家》。一时间我有些恍惚。
   “你与你的那个网络女友现在到哪种地步了?”阳默忽然问。
   “``````”
   “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真正的爱情?”
   “``````”
   “即使有,也没办法得到。”他笑了起来,接着不停的咳嗽。
   “你喝醉了。”我说。
   “我倒真情愿自己醉了,可是没有。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清醒。”阳默说,“阳箫,你以前不是问我有没喜欢过人吗?我告诉你,有!我很爱她,很爱很爱!但我不配啊,不配!”   
   “哥哥!”一阵难过突然涌遍全身。我抱住阳默。“哥哥!”
   “阳箫,千万别像我一样。”阳默用一种永恒悲哀的语调对我说。  


   (7)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真的爱情吗?”我问思寂。
   “``````相信。”她回答。“但拥有爱情并不意味着拥有幸福。”
   “``````”
   “我想见你,可以吗?”我说。
   “好!”她爽快的出乎我的意料。我怀疑某个环节出现了差错,
   我们约在“云间”见面。10点钟的时候她准时出现了。昏暗的灯光下,很妖魅的样子。
   她在人群中略一张望,随即径直向我走来。
   “凌寒!”她微笑着,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我点点头:“原来你还是个孩子。”
   “没想到是吗?你也不过比我大几个月而已。”叫了一杯威士忌之后,她问我:“你常来这儿?”
   “是的。”
   “呵呵,我以前也常来,可从未遇见过你。”她抿了一口酒,“这是我与他最初相识的地方。”
   “哦,这样子。”我突然找不出话来,所有词汇凭空消失。
   “如果没有遇到他,我或许会喜欢上你。”思寂说,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想不想跟我上床?”
   “不``````不知道。”我有些不知所措的回答。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呢!”她放肆的笑起来。我有一阵莫名的恼怒,但对她的笑声并不反感。
   “我要走了。”她看了一下表,说,“应该还有机会见面的。”
   我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很是袅袅娉婷。   


   (8)  


   我还是喜欢网上的思寂,现实中的她让我感觉到压力——她的年轻,以及她的成熟。
   爱情``````实在是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可笑,我是个混混,又不是哲学家。我决定不再想。
   “阳箫,你终究还是什么也不明白。”阳默说,他现在又变回老样子。“骨子里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但是爱情是不能当饭吃的。”
   “那又怎样?”我反问。
   “是啊,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阳默喃喃到道。“没用的,反正逃不出那个圈子``````”
   “退出吧!”离开云间的时候,阳默抓着我的胳膊说:“阳箫,我是如此爱你。”  


   (9)  


   上网,看到思寂的留言:“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马上来找我!”她留下她的寓所地址。我预感有事发生,火速赶到那儿。敲门,门却虚掩着。
   “进来!”思寂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我犹豫了一下。推开门,随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思寂坐在一堆东倒西外的酒瓶子中间,显然喝过大量的酒;更重要的是,她此刻身上竟不着片缕。
   “发生什么事了?”我冲过去,把她拉起来,随手扯下一条床单给她披上。
   “别问,什么都别问!”思寂口齿不清的说。“凌寒,留下来陪我。”她整个身体靠在我身上,紧紧的,然后嘴唇凑过来漫无目的的搜索。
   我不知道这时候换作你将会如何。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混混,一个男人。刹那间我只觉热血上涌,拥着思寂倒向床上。事情顺其自然的发生。
   但是哪里出错了?

 

  (10)


   空气里残余着欢爱过后的气息。思寂起身去淋浴,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我躺在床上,脑海里一片茫然——我究竟做了什么啊?
   思寂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嗒嗒的滴着水。她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我的心蓦地久紧。
   “你可以走了。”她的语气里全是冷冰。
   我反应不过来:“但是``````”
   “但是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男人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思寂狂怒的说。“我与你做爱不代表我会爱上你!永远不会!”
   “我不会就此走的。“我咬咬牙,鼓起勇气说。“我要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她冷笑道,“你真想知道吗?——玩弄你罢了!他能玩弄女人,我为什么就不能玩弄男人!”
   “不,不是这样!”我说,固执地盯着她,“思寂,你不会是这种人。”
   “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你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妓女?一个傻瓜?一个骗子?你以为你了解多少?”
   “``````可我爱你``````”我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凌厉的眼神阻住。
   “够了!凌寒,你不要再天真了!”她的语气陡然缓和下来,手扶着桌子,“算了,真相总是残忍的。——你走吧!”
   “我不能走``````”我说,思寂的样子实在不能让人放心。“你还没说出原因。”
   “没什么``````”她埋下头,用极虚弱的声音说,“我只是``````与他分手了而已。”  


   (11)   

   “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原以为也会是最后一个男人。”思寂坐在地板上,缓缓的说,“我第一次去酒吧喝酒,第一眼就看到他,那时他正与一个女人调情,见我盯着他,就把那女人扔一边,径直走向我。他说他叫惟浪。他叫了杯酒给我。我队他什么也不了解就爱上他了。”她看了我一眼,说:“很可笑是吗?”“不。”我摇摇头,在心里说:“我了解,因为这正如我爱上你一样。”   
   “我跟了他两年。这两年里他始终对我保持着神秘。但我不管,我是那样疯狂的爱他。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见了。我到处找他,甚至雇了私家侦探。在一家旅馆我找到他了。”思寂顿了顿说,“他在与一个女人做爱。”   
   “思寂``````”我说不出话来。
   “不必同情我,凌寒。一切都结束了。”思寂说,“我累了。”

  

  (12)


   从屋里找出醒酒药给她喝下,再扶她躺到床上,然后着手收拾狼籍的房间。思寂看我做着,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语。
   我拉开门准备走的时候,思寂突然叫我:“凌寒!”我回头,她露出一个艰涩的笑容:“知道么?你是我认识的最后一个孩子。”
   我回给她一个微笑:“你也是!晚安。”
   从思寂那里出来,我迫不及待的去找阳默。我想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还有,无论无何,我是爱定思寂了。
   但是哪儿也找不到他。他的电话无人接听。问云间老板,他说阳默已经好些天没来过了。“不过,他留下一封信托我交给你。”老板递过来薄薄的一个信封,我打开一看,只有一句话:“逃出这个圈子!”   
   什么意思?阳默,你到哪里去了?
   那天我正在“云间”喝酒的时候,母亲突然出现了。
   “阳箫,”她哽咽着,样子像是衰老了无数岁,“你哥哥自杀了``````”
   像是所有的潮水涌过来,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哥哥``````”

  


   殡仪馆里到处堆满了花圈。阳默静静地躺着,那么多花瓣覆在他身上,他一定不会寂寞。
   母亲在一旁不停的劝:“阳箫,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别憋着。”可我办不到。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哭的,可我的眼眶挤不出一滴泪。
   真是隆重的葬礼。阳默,你生前绝对想不到。父亲、母亲、以及各色认识或不认识的亲戚,都来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悲戚,但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我不会哭!决不会哭!
   这场闹剧已经让我感到厌烦。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却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思寂!她怎么也会在这儿!
   我走上前去,叫她:“思寂!”
   思寂把身体蜷曲得那么紧,像是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思寂!”我焦灼地唤着她。
   “他死了``````他不叫惟浪,他叫阳默``````”思寂念叨着,抬起头,眼神涣散。
   “思寂,你怎么了?”我抓住她的肩膀,一阵巨大的恐慌袭来。
   “放开我!”她用力甩开我的手,然后冲出门外。
   我呆呆站在原地。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我转过头,看见阳默高高的嘲笑。
   阳默,你为什么选择残忍地闭上眼睛?
   父亲走了过来,低声说:“阳箫``````爸爸对不起你``````”
   “这话你怎么不早点对阳默说?”我冷冷应道,“你没对不起我。”
   “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但你确实是我的儿子啊!阳箫``````”
   “``````”
   “``````你还有个妹妹,她今天也来了,见见她吧。”父亲随即向人群招手:“思寂,你过来``````奇怪,人上哪去了?”
   “你说什么``````你说我有个妹妹叫思寂?”我刹那间如造五雷轰顶。
   “恩``````她离家出走很多年,我也是最近才找到她``````”父亲后面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知道了。我的头内只是嗡嗡响个不停``````  


   (13)  


   是的,这只是一个故事。
   我只是从一个噩梦中醒来。我哥哥还好好的。我不认识什么思寂。母亲和父亲还在隔壁房间里吵架。
   哦,对了,我正准备写首诗,题目叫《未发生》。
   真的,什么都未发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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