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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同一幢写字楼里上班。他在19层，她在18层。
这幢写字楼一共35层，聚集了各个行业的大小公司上百家。整幢大楼有三个楼梯间，写字楼里的楼梯间基本上是公用的吸烟室。于是，大楼物业的清洁工每天都要一层一层的爬到顶楼，清扫楼梯间的烟头，每天至少清扫两次，每次总能清扫出一簸箕。
他总是在同事们从楼梯间抽完烟回来坐在座位上之后才一个人走进楼梯间，靠在墙上，掏出口袋里的香烟，叼在嘴上，点燃，狠狠吸一口。楼梯间里的烟味儿很大，地上覆盖了薄薄一层烟灰，数个烟头被踩扁凄然的躺在那里。
第一支烟抽完，他没有离开，他等在那里，听着下一层楼梯间的动静。他在等她的出现。他站在朝下走的楼梯口，能够看到下一层朝上走的楼梯。她总是坐在那段楼梯的第二节。有几次，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抽烟，火光在她的指尖一明一灭，整个楼梯间悄无声息，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一头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肩上，像泉水在流淌。他能看到她穿的衣服和脚上的鞋子，她像一个谜，穿不同款式的衣服，表现不同的性格。有时候她穿牛仔裤T恤，脚上穿一双布球鞋，有时候她穿黑色宽筒的裤子白色衬衫，穿一双镶水钻的黑色高跟鞋。不管她穿什么，她总是随意地坐在第二节楼上，根本不管会不会弄脏裤子。
他总是站在高处，不敢大口喘息，怕她听到抬头看到他，他宁可她觉得整个楼梯间只有她一个人。他经常看她拿烟的右手，她把手肘放在右腿膝盖上，用左手抱着自己的右肩，将头埋进左手臂中。右手拿着烟直直的伸着，有时候朝前，有时候朝上。她拿烟的手势很好看，轻轻地用食指和中指尖夹着，不抽的时候其他手指收进手掌，当把烟凑近嘴边的时候五个手指伸开，好像女孩用手捂着嘴痴痴笑的样子。她弹掉烟灰的姿势很有力度，能听到“啪”的一声。他注意了很久，终于发现，每次她弹烟灰的时候，用拇指和食指夹着香烟，然后用中指在眼上轻轻一弹，烟灰便飘落。他回去练习了很久，终于也学会了“啪”的一声弹掉烟灰。
她的手腕很白很细，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珊瑚手链，红红的颜色像一团火焰。手链上的珊瑚是不规则的自然形状，应该是很休闲的配饰。不管她穿什么款式的衣服，她都带着这串手链。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抽烟，有时候她抽一支就走，有时候会抽很多支。每抽完一支，她就用手指将烟头弹飞，还是“啪”的一声，烟头似乎重重撞在了墙上或者摔在地上，他觉得看她弹烟头的方向，她应该每次都是把烟头弹向墙壁。他每次都要等到她抽完烟离开楼梯间，才会长长的出一口气，然后走回办公室。
他并不经常在楼梯间碰到她，虽然他每次走进楼梯间都期望能够看到她。每当楼梯间有门的声音，他的心都会收紧。当发现不是她的时候，他会觉得很失落。有时候他几天都碰不到她，他就感觉更加的失落。他觉得这很可怕，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依赖是很危险的事情。他曾经尝试不再去那个楼梯间抽烟，选择去距离办公室较远的那个，那里先对人少一些，烟味儿淡一些，但是那里很冷，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天。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拿烟的手，不去想她洁白手腕上那串红得像火一样的珊瑚手链。他甚至在夜晚将自己灌醉，已停止一切对她的想象。她对他来说太陌生，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年龄，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可是她好像已经在他的心里根深蒂固。有时候他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她了？他使劲地摇头，可是心里却没有答案，于是他喝下更多的酒，直到呕吐。他在折磨自己，为了一个只看到背影的女人折磨自己。
最终，他还是走近那间楼梯间，站在朝下走的楼梯口，期待着她的出现。
每天等在楼梯间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不管想不想抽烟，每天他都要走进去几次。楼梯间有感应式开关，当有声响的时候灯会自动亮起来，10秒钟会自动熄灭。有时候他等在那里，在黑暗中只有开关上红色的灯亮着，像一只魔鬼的眼睛。楼梯间里悄无声息，楼下很多层的关门声音在楼梯间里回响。
午饭后他独自一个人来到楼梯间，他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他突然起了玩心，想测试感应开关的灵敏，他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他靠在墙上，等都没有亮，他在黑暗中微笑。他将手伸进口袋，想要掏出烟来，楼下却突然有人说话，随即楼下的灯也突然亮了起来，他才知道，原来楼下有人在。
你想让我怎么样？我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你。
……
你认为这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
好，就算是我一个人的错吧！
……
不要逼我！
……
不要逼我！
……
你不要再逼我！
……
他看到了她，是她，坐在第二节楼梯上，还是右手拿着烟，左手拿着电话放在耳边。她在说最后一句话的同时将烟头狠狠地弹了出去，“啪”的一声，烟头似乎很重的被摔在了墙上。他呆呆的站在那里，手还在口袋里握着烟盒，然而手心已经开始出冷汗。他一动不动，怕发出什么声响惊动了她。
她好像很激动，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按了电话，将头埋进手臂。楼梯间里再次一片寂静，楼下的灯熄灭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看不到她。灯再次亮起来的时候，他看到她的肩膀在颤抖，她依旧将脸埋在手臂中，她用双臂抱着自己，她在哭，无声无息的哭！
当他发现她在哭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的冲动，他想要跑下去拥抱她，让她能在自己的怀里尽情宣泄眼泪。他为自己的想法而震惊了，但是同时也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想拥抱她，她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那么的脆弱。一个躲在楼梯间抽烟的女子，狠狠将烟头弹向墙壁。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知道，她一定为此而感觉到脆弱。
他没有跑下去，他的腿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两条石柱，动弹不得。她哭了很久，她的肩膀一直在颤抖。他看了很久，他以为自己就要变成一尊石像。她突然站起来离开了楼梯间，他却一下子蹲了下去，脚有点麻，腿也有点酸。
几天之后，他终于见到了她。下班之后他提着包走出大厦，天已经黑了，加了近两个小时的班才把工作做完，有一点累。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站在大厦门口的柱子边，门口没有其他人了。他注意到了她，他看到了她的鞋子，他认得那双鞋子，那是她的鞋子。他的心开始狂跳，腿有点发软，迈着不坚实的步子走进她。或许是他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回过头来看他。他们的目光相会，他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她看了他一眼之后又回过身去，直直的站在那里，好象在等待什么人。
那是一双很忧伤的眼睛，他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很深的悲哀，那悲哀在顷刻之间将他的心撕成碎片。他从她的身边经过的时候，想转过身去站在她的面前，做一个自我介绍。可是，他从她的身边经过，没有转身，一直向前走，也没有回头。他很想回过头去再看她一眼，可是他没有，身体似乎已经不服从意识的支配。他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远才终于转过头去。他看到大厦门口的她，身边多了一个人，两个人相对而立。那应该是一个男人，身材很高大的男人。
那或许是她的男友或者老公，或许，只是一个普通朋友。如果是她的男友或者老公，那么他不应该让这样的女人独自在楼梯间里哭泣；如果是她的朋友，或许他能让她快乐起来。
第二天，他来上班，在电梯里几个人在聊天。
听说咱楼昨天晚上有人跳楼了！
是吗？谁啊？
不知道，我刚才听楼门口保安在那说的。
哪公司的？
不知道啊
……
他一下子很荒，有一点担心，有一点很不好的预感。他摇摇头将心里的担心甩开，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她。
坐进自己的位置，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办公室里也有一些人在悄悄的议论，他残缺的听到他们也在议论有个人跳楼的事情。
有人问，哪公司的？哪楼的？有人说，听说就是咱们楼下的。
他一下子感觉很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站起来快步走出办公室，走进楼梯间。他站在老位置上，看着楼下，一片漆黑，没有一个人。怎么会有人呢，有谁会在一大早刚上班的时候来这里抽烟呢。
这一天里，他去了楼梯间很多次，同事用很惊异的目光注视他。他每次去看，都没有看到她。这一天过得很痛苦，很漫长，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
第二天，写字楼里关于跳楼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已经有可靠消息，人就是从18楼跳下去，而且是个女人，很多人将场面形容的血肉模糊，当场目睹的保安吓得不轻。
他心存侥幸，告诉自己一定不是她，楼下少说有几十个女人。
第三天，有人说那个女人是为情所困，有人说是因为不慎跌落，甚至有人说是谋杀。
他依旧去楼梯间一边抽烟一边等待，期望能够看到她出现。
第四天，第五天……
他甚至开始幻想，她还是坐在第二节楼梯上抽着烟，她的珊瑚手链在她的手腕上红得好像一团伙。
一个星期之后，已经在听不到谁在谈论这起不明原因的死亡，大家转向新近发生的新闻上去议论了。
一个月之后，他不再去那个楼梯间抽烟，他甚至在上班的时候不再抽烟。
作于2005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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